长夜微光
沉溺不好过,从他被投入一片黑暗中时就注定了。 牵动神经的阵痛从脑中传来,他冰凉五指贴上额头时勉强缓解了些,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玄阴谷有止痛药,沉溺为了不上瘾,每次阵痛袭来他都是靠自己生熬过去,除非疼到失去意识被人强行灌下。 现在,是更严重的反噬,腹下绞痛袭来时沉溺下意识捂住了嘴,却是不受控制地咳呕出声,掌心的黏湿碎块,无声警示着,他现在不止是咳血,还有内脏碎块。 他活不长的……现下每一寸存活的光阴都像偷来的,只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让他生不如死罢了。 身体上的折磨快盖过他对黑的恐惧,沉溺抱住脑袋不住蜷缩,疼痛刺激下的泪水不断溢出,他倒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或者现在就死,而不是现在这样,反反复复…… 沉溺试着分神,尽量不去反复体会,自己身躯的异样,于是他想起来了师傅,他又让师傅为他伤心了…… 阴如渠……阴如愿…… 他们师徒的苦楚与惨景,是给这师徒二人取乐的么…… 沉溺闷笑一声,又没忍住咳出些血块来,这里太黑了,他连他五指都看不清,更毋论血块成分。 昏迷前夕,沉溺想,如果可以活下去的话…… 如果…… …… 关押赴月的地方看守他的人不多,大抵因为他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 这道长自入地牢后,便只闭目打坐,也没给他们惹什么麻烦,他长得又仙风道骨的,单是闭目坐在那儿,都让人生不起什么恶心肠。 他适合这山川日月,是临江论道的道人,而非偏居牢中,虚度光阴。 今夜地牢值守之人不多,赴月一如既往静坐,刚来时还有些人逼问他,后来发觉从这道长口中问不出什么,他们便不来了。 平日无事可做的狱守闲散坐着,倒二两小酒,议论着外边发生的新鲜事。 “今日少谷主成亲,听说那新娘子是个男人,性子烈得很,直接就往柱子上撞去了。” “哎你这,不是说是被当场气昏过去了么,怎么成个亲还闹出人命了?以我们少谷主的风姿,还拿捏不住他不成?” “害。”那狱守喝了口酒,神神秘秘道:“我兄弟是伺候少谷主的,我还能不知道内情?我悄悄与你说啊,你可莫要传出去是我说的……” 赴月虽武功尽失,听力仍较之常人好些,把狱守余下的话一字不漏听了进去。 “听说,这新娘子,是从药谷出来的,你看看,我们地牢里关押的药谷那位,想来他同门啊,也不会比少谷主差了去的。” “就是这性子太烈,刚成完亲就让谷主给关起来了,谷主那手段,你不知晓么,可惜咯。” 药谷、成亲、能被气昏过去,又与阴如愿有关联之人,不就是小溺么…… 他也被关起来了? “哎,也不晓得关哪儿去了,咱还没能看见少谷主夫人啥样呢。”狱守说这话时有几分惋惜,能让谷主认可嫁给少谷主的人,定然不会差了去,可惜他们这种身份卑微的,根本见不着。 “我猜,蛇窟!”喝高了的人应他。 “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对新娘子的,锁起来还差不多。” 他们的絮絮叨叨赴月一一记下,直到二人都喝高时,他轻晃了下腕间摇铃,低低唤道:“过来。” 他的小溺时日无多,他不要他沉浸在惊惧彷徨中。 犹记那年沉溺好奇极了他带回来的东西,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摇铃,红线,符纸,香烛…… “可以碰。”赴月复刻着师门教过的符文,听见摇铃声响时他没抬头,却莫名确定,沉溺此刻应该是唇角带笑的,他对新鲜事物总很好奇。 “师兄,你……那你会算卦吗?”那年他没回答沉溺的好奇,但他想,他现在可以告诉他了,会。 以心血为墨镌刻的符箓,指引他罢,心念所在。 沉溺,真的可以沉在众人的溺爱中么,为何他却感觉到,自己快溺死在无人之境了。 少有人知,他很怕黑,怕浓重墨色之下潜藏着的未知,又或者是怕,在很早很早以前,漫长的黑夜里,他被抛下了。 被环境刺激得心疾将发的沉溺用力按住心口,似乎这样能减轻些痛苦,可他触目所及,是蚀骨的黑暗,注定了只会更刺激承受能力本就不佳的心脏。 谁都好……救救他……救救他……他不想死在这样漫长的夜里…… 不想…… 他又在奢望什么呢…… 彻底陷入绝望的沉溺放开了手,瘫倒在地,他渐渐失焦的视线,触及了,黑夜里的一抹光…… 幻觉吗,人临死之前的幻觉……? 是摇铃声响,着一袭白衣的道长向他而来,他逆着光,偏成了沉溺唯一能知觉的光。 你为何而来…… 为你而来。 赴月指尖太烫,让沉溺霎时分清了生死界限,他动弹不得,勉力想要挤出点也做不到,只能依偎在赴月怀中,任由他一点点用手梳理他发,一点点拭去他唇角凝固血渍。 走啊……师兄…… 沉溺说不出来,唯有热泪盈过眼眶,又被赴月温柔拂去,他听他说:“我已是一届废人。” ……怎么会? “可我的爱不是。”是赴月温柔探开他口唇,“玄阴谷想要的东西,他们永远拿不到。” 口腔中弥漫开的腥甜,还带着一丝沉溺说不出来的异味,是赴月咬破自己血rou,低头覆上他唇瓣一点点渡过,“救你的药……就藏在……我的骨血里……” 这天下没有逆转生死的良药,唯有,以命易命。 月华大幅泄下时,赴月伸手捂住了他眼,是耳畔温柔一句:“别看,小溺……” 也是剑锋穿破身躯,赴月的血溅在他身上的冷。 “不要……”沉溺以为这一瞬他会想很多,怎么脑中尽是空白,赴月喂下的血呛进他喉管中,他却咳不出来,只仓惶贴近赴月,任剑刃划破红装。 眼泪……停不下来……血怎么也……止不住…… 不要……不要……如果不让他独自死在凄冷夜里的代价是另一人替他受过,他宁可时光倒回,让他死吧,他不要……赴月替他…… “这么多人肯为你前赴后继……”来人似觉可笑,凉凉看向睁大着眼却无法控制住眼泪的沉溺,在这一瞬,他软下去的目光,挣扎着触上阴如愿鞋边的手,一幕幕,一样样,都在昭示着。 沉溺,服软了。 他的眼神在说什么,求求你,救救他。 救这个被他一剑贯穿之人。 “你拿什么求我。”阴如愿想笑,他伸手拨开相依二人,将沉溺拉起依偎向自己。 纵是利剑穿身,这白衣染血之人也不显狼狈,是他抬头看阴如愿,两极处境之下,对峙也不落下风。 从来找沉溺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他只知道,小溺怕黑,不能留他一个人。 “至少看在,他曾肯为你豁出命来,只为留住你血脉的份上,往后对他好些……”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