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清水)
01 顾思谌从门边的匣取出身份证。她拿身份证划开信封。她抽出信纸。 顾思谌的法定名姓不是顾思谌。“顾”乃她母亲的姓。某天,顾思谌亟需一个新姓名。她遂从她彼时心爱的小说里,往她心爱的人物,借了一个“谌”字。谌的意思是诚。谌谐音表示预警的谶。那部小说未完结。那位名叫“谌”的小说人物的行事,风趣诡秘,从心所欲却颓靡,仿佛将他的名字玩了一个反语的游戏。 收到寄给顾思谌的信,令顾思谌紧张。 不过,用全世界最通用语言写出的顾思谌之通讯地址,乃曾经的顾思谌自己所留下。彼时,她思虑甚多,最终写了这里,而非尤尼斯·法曼为顾思谌安排的住处。 顾思谌并没有权利推拒什么。 何况,顾思谌是很好的名字。中性。不常见。生僻得适度。寓意丰富。比顾思谌原本的名字好。 顾思谌捏着信纸,走楼梯。她到自己的书房,坐好,打开信。 纸是坚挺绵实的质感。有纹理。有轻微的黄调。签名是手写。主要的内容不是手写。顾思谌摸出手机。她想尝试将字符拍摄、识别。 然而,顾思谌的手机似乎并识别不出非拉丁字母。 顾思谌遂切换应用程序,进入维基百科。她搜索,西萨克森语。顾思谌对照西萨克森语的字母表。她用常规的二十六字母键盘,搭配从字母表中复制黏贴特定字符,将信纸中的内容键入一个文档。 随后,她将文档中的词句逐行复制,黏贴进浏览器的搜索框。 乃一首诗。 02 顾思谌能读西萨克森语。这种“能读”,说的是,倘若给她一部谷歌翻译、又抑或一部字典、又抑或一部搜索引擎,顾思谌可以,结合她对西萨克森语衍生语言之词汇的敏感度、结合西萨克森语与其衍生语言的相似性、结合她查询或搜索到的西萨克森语词汇之翻译,识别出一段西萨克森语之内容,并将该段西萨克森语极其生疏、或许错乱地朗读。 “所以,我为什么要学西萨克森语?”顾思谌提问。彼时,她在对着一份西萨克森语教材抄写动词的变位。西萨克森语是已然死亡的语言。这世界中没有人再用西萨克森语会话。顾思谌思忖,这些词,她多半是抄了就忘的。正像,现在的她,也不记得少年时她学过的法兰西语。 顾思谌可以对照数学书的例题与习题按图索骥,凭对照与类比的方法解答数学题。然而,这不代表她能闭卷盲答。顾思谌想,她学西萨克森语,大抵亦如是。 顾思谌废物且偷懒。她的思维刻薄且落寞。顾思谌想,只要她没有需求闭卷地使用那个语言,她学任何语言,大抵都将如是。 被顾思谌提问的尤尼斯·法曼,没有正面回答顾思谌。 “因为,这是托尔埃瑞西亚的语言啊。”法曼念诗似地说,“思谌,汝不希望,去托尔埃瑞西亚?” 尤尼斯·法曼有明显但不突兀的不列颠腔。类似不列颠的、一些气质或来历不那样土著的人,所讲。尤尼斯·法曼用有点近古的方式说这句话。尤尼斯·法曼有银头发、银眼睛。她的皮肤是那种被称为橄榄调的深褐色。法曼的头发是短、且有大卷的。法兰西语称之为ondulé。法曼在银底色的头发染过错落的紫、绿与金。仅论脸、不论端丽飞扬的神色,尤尼斯·法曼一般水准地漂亮。 尤尼斯·法曼是坠落人间的星星。她像古埃及的猫之女神。她坠落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幻梦境。 03 “这个世界中不存在笔直航道。”顾思谌用与法曼一致的不列颠腔回答。她平素说的不是不列颠腔。不过,她的发音能被法曼带动。“我也并非艾尔夫威奈。” “那,你就当,你是在为我学罢。”法曼说,“汝不是觉得,我很有趣?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它有艾尔夫威奈往托尔埃瑞西亚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之形容。Oft anhaga, sceolde hreran geond lagulade longe, hrimcealde s?.” “思谌,”尤尼斯·法曼询问,“你以为,这句诗歌该如何翻译?” 顾思谌不假思索,回答:“涉江采芙蓉。” 尤尼斯·法曼抬眼睛,发出一声轻的、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顾思谌别的不行,然而时常有能让其他人被惊动的机敏。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顾思谌将自己的答案补充,“Oft anhaga, sceolde hreran mid hondum geond lagulade longe, hrimcealde s?, wadan wr?clastas.这二者,依我感觉,是差不多的。所涉的,一个是海,一个是江。都是流放、流浪、流亡者。离故乡皆很遥远。” “都可以说有一些目的。”顾思谌与尤尼斯·法曼对视,结束道,“甚至——皆有手部动作。” 法曼没有识别出——后来,顾思谌知道她是没有理会——顾思谌的调情。尤尼斯·法曼继续说,她很喜欢这首诗,西萨克森语的很多词汇皆乃简单质朴的、不同词语按字面意思的组合。Hrimcealde、wr?clastas、modcearig;这可爱。 04 顾思谌与尤尼斯·法曼的过往,发生在一个被法曼称为奈芙拉斯特的区域。北太平洋东岸。北纬四十五度。海滨的镇。尤尼斯·法曼有一栋宛若不列颠康沃尔郡贝壳小屋的、仅有一层楼的住处。 “有一天,埃雅仁德尔之船将从此处起航。”尤尼斯·法曼眺望西方的海洋。现在,不再是艾尔夫威奈的十世纪,也不再是迈克尔·乔治·拉默的二十世纪。夏天的东方的森林,有蔓延的、无法被扑灭的山火与尘埃与烟。她们不再能在傍晚轻易瞭望金星。 “我将离去。”尤尼斯·法曼说,“也许我将不归来。” 尤尼斯·法曼并非这个国的公民。她短暂地——为期若干年地——搬迁来这个地区,似乎仅是因为,此处适宜休憩与旅行,且相对欢迎来自其他国的人。城市在她们的东方与南方。机场——尤尼斯·法曼倘若离开,所将凭借的渠道——在她们的、几十公里外的东北方。尤尼斯·法曼不止有一个住处。不愿在城市时,她驱车至乡镇。她的贵重物品主要存放在城市的、她租赁的公寓里。她最近的日常是用笔记本电脑远程办公。 尤尼斯·法曼,明面上的身份,是某旅行杂志的编辑。该杂志不基于尤尼斯·法曼当前所在的地方。尤尼斯·法曼三十岁不到,做过许多工作、去过许多地方。不过,法曼可以从这里,写她的稿。 “你来自哪里?”顾思谌问。 尤尼斯·法曼笑着回答:“托尔埃瑞西亚。” 05 后来,顾思谌去到托尔埃瑞西亚。在那里,她第二次登记下顾思谌这组姓名。顾思谌与尤尼斯·法曼搭乘的,不是船舶,而是飞机。西萨克森语,也没有在托尔埃瑞西亚派任何用场——毕竟,当初,尤尼斯·法曼让顾思谌学,仅是因为顾思谌决定使用那首题为《基督》的西萨克森语诗歌,作为顾思谌所撰的与弥尔顿、奥古斯丁相关论文的一部分,来应对顾思谌修的那门有关地狱、邪恶与死亡的宗教课。 再后来,顾思谌离开托尔埃瑞西亚。顾思谌离开托尔埃瑞西亚乃由于不可抗力。顾思谌为小说写作进行的采风活动就此暂停。尤尼斯·法曼没有送别顾思谌。她们在托尔埃瑞西亚的最后一次相逢,可以说是极其不欢而散。 现在,尤尼斯·法曼在从托尔埃瑞西亚寄信。信被送到了顾思谌曾经在托尔埃瑞西亚登记的地址。不在北太平洋东岸,而在北太平洋西岸。不在北纬四十五度,而在北纬二十度。顾思谌的、所谓的家。 尤尼斯·法曼的字练过。整齐、硬而秀丽、适宜参加使用纸质试卷的考试。她仅签了她的姓名。 顾思谌点击手机的短信应用程序。顾思谌加入国与地区号,输入一个她曾经背熟的号码,然后,往对话框内敲字:“你联络我做什么?” “不过也好,”顾思谌换了一条短信,又敲,“尤尼斯,我也有事找你。” ——亲爱的玛格洛尔,亲爱的梅菲斯特,亲爱的堕天使,我需要找一个办法,来处理,针对我小说的模仿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