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从头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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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释天感到自己身量轻盈,他正在虚无中飘飞,云与雾和漫漫尘寰都在他的脚下,明明在高空中,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得见众生百态,万事万物都在他的眼前呈现。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如同他是这个世界的创造与支配者,他挥一挥衣袖,便可以落下一场雨,他掀一掀袍角,便可以刮起一阵风。他听见耳畔有长而悠远的嘶鸣,有冰冷却炽烈的吐息,他转过身去,望见了云中与他相伴同游的衔烛之龙。 他与那双赤红的眼眸对视。有一个名字在嘴边,就要被呼唤出来,他为什么会知道龙的名字?这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就仿佛那是他所亲身经历过一般,他张口,缓缓唤龙的名字—— ——弗栗多。 “嗯?什么事?” …… 睁开眼时,帝释天立刻察觉到寝殿中央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不,说是陌生…… 他才刚醒,眼前还蒙着雾,又逆着光,看不清楚那人的样貌。说是陌生,那分明就是……阿修罗的身形。 那人转过身朝他走过来,帝释天逐渐看清了他的样貌。身形相当高大,银白的长发里掩着一双龙角,肤色略深,眉眼锋锐不羁,像阿修罗又像天魔。尤其那双眼眸,赤红如火……那是梦里的那双眼,帝释天几乎立刻认出来,他是那衔烛龙。 “你是……?”帝释天谨慎开口。 “方才还叫我,如今倒来问我了?”弗栗多轻笑一声。 帝释天思量半晌。“弗-栗-多。对吗?” 衔烛龙轻笑点头。“真是聪慧。” 两个人一阵沉默。弗栗多一瞬不瞬地望着帝释天,眼神却含着他无法理解的意味,直看得他身上有些不自在,却不知从何开口询问——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果然……一模一样。”帝释天听见面前之人道。 “——有人与你说过,你长得很漂亮吗?”轻笑。 在帝释天慌乱的目光中,那人伸出一只手指,恶质地戳了戳他白皙的脸颊。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帝释天睁大了眼睛。 简直就像——在捉弄小孩子一般! …… 半柱香的功夫。 帝释天歉意又尴尬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弗栗多,后者的脸上有一道显眼的巴掌印。“实在抱歉,呃……弗栗多大人,您还好吗?” 下意识,巴掌就挥出去了。龙在世人眼中永远神圣可敬,那是他们崇拜的力量与图腾。帝释天放下茶壶,他如何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寝殿里见到衔烛龙,并打了他一巴掌。 弗栗多倒是并不在意。他接过那杯茶啜饮一口,又好整以暇笑道:“盯着我看做什么?” 帝释天犹豫半晌,答道:“您与我认识的两个人……很像。” 弗栗多闻言,意味深长道:“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帝释天一双绿眸倏忽睁大。 “很抱歉,我并不能告诉你为何我与他们相像。这是我与我的爱人的赌约。”这也是神明对他的子民的秘密。 “——但我此行来是为告诉你,你口中的‘他们’,都是‘他’而已。”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帝释天的声音有些颤抖。“您……” “你的阿修罗,并未死去。” 弗栗多指尖轻点,琉璃城外的一幕幕画面涌入帝释天的脑海。他看到耀目的金色光芒,半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阿修罗用记忆作为交换,他听见忉利天神的声音:这副身躯,都源于你的执念。 ——“我的执念……在那里。”阿修罗望向远处的善见城。 神明轻笑中,伤口愈合,血液流动。金光散去了,深红的眼眸与黑色的长发变成了灿金,有一个名字死去,一个无名的人醒过来。他浑身上下都是金色。 幻象回忆散去,弗栗多开口道:“他的执念是你。” 帝释天想起许多事情。 原来初见时候执意要将他留下,是因为那是他残存的执念本能。 原来自始至终他身上那与阿修罗相像的气息,都是阿修罗本身。 原来止于和始于琉璃城的两段回忆,只缺少了中间这一段衔接。 原来他在梦中抓不住的影子与唤不出的那个名字,叫做阿修罗。 往事流转,记忆堆砌,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他相逢又别离的,他爱过恨过愧过悔过的,都只有阿修罗一个人。 喜悦的释然的五味杂陈的泪水从眼眶中满溢出来,帝释天伸手去揩,但是更多的眼泪又断线珠子般落下来。重新相爱像是一个奇迹,又好像是必然,他们费了那样大的力气走出与彼此无关的过去,却原本那些过去也都属于他们而已。他揩着眼泪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落泪,而后去寻了衣服唤人备了马就要往外跑。 “怎么急成这样,在这儿等他不好么。”弗栗多喝了口茶,无奈笑道。 天魔前些日子来了信,从善见城凯旋而归后,他正往琉璃城去,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可帝释天等不及,他想现在就见到他,拥抱他,亲吻他,唤出那个名字,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那个名字。 泪与笑都落在风里,帝释天遥遥道一句“多谢您”,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金色的头发在阳光映衬下闪着漂亮的光,帝释天的背影与忉利天神一模一样。弗栗多未曾见过忉利天神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将手中的茶饮尽了,笑了又笑。 他很想去看一看忉利天神像帝释天一样笑起来的样子,但倘若如此,他又想,那也不是他的忉利天神了。谁与谁都不同,于阿修罗眼中也是一样,弗栗多的神明与爱人,九州十界,碧落黄泉,天下独一个。 …… 琉璃城外。 天魔站在巍峨的城门前,谷口处的风刮起他的头发,本是春天,却因着地形狭隘,此处风格外凛冽。善见城一役结束后,他们大获全胜,众将士现下在城中休整,准备着晚上的宴饮,而他寻了个当口儿自己出来散步。 四年前,他曾经无数次从这扇城门进出,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是他手中一切开始的地方。站在城外的路上,远处群山环抱,夕阳落下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远处的善见城,却忽然觉得心头一跳,一丝极为陌生的情感涌上来,像是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他用手抚着自己的心口,那里面心脏跳动,他感到有什么是缺失的。 忉利天神就是在这一刻来到了他的面前。神祇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辉,他的眉目之间仍旧是万年不变的淡漠与悲悯,天魔望着眼前这位几乎与帝释天一模一样的神明,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来。 上次见面时,他已濒临死去,忉利天神也未显露面容,自然没有认出。可此刻他站在他面前,天魔却并未直接将他认成帝释天。忉利天神不理解人间这般弯弯绕绕的情感,天魔没有说的是,他见到这位神明的第一眼便明白,虽然一模一样,但那并不是帝释天——弗栗多的忉利天神世间独一个,他的帝释天,也在这世间独一个。 “你是……?” “你不必问我,我也不会回答,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帝释天。”忉利天神语气无波无澜。 可是天魔笑了又笑。“我知道。” 神明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他也并无兴趣去询问他为什么能够区分自己与帝释天,他只轻摇手指,一道极细的金色丝线从他指尖缠绕而现,圈圈解下,而后化作一缕幽光回到了天魔胸中。 “赌约已结束,苦与劫数你也历过,如今,便将它物归原主。” 金光大盛。方才感到空荡的心口处逐渐被暖的、沉的、甜的、苦的、疼痛的所填满,被取走的记忆重新回到他身上。断了的线被连接起来,最后一块拼图落在了他的手中。天魔看见高耸入云的善见塔,年少的帝释天坐在窗前与他一同数天上的星子,一颗,两颗,而后星子连成银河,他抱着他在夜空中下坠。他去摸自己的心跳,又去摸帝释天的,声声都是年少悸动。心跳声中忽而他们又不再下坠,两个人站在仲夏夜的溪边安静地接吻,谁也没有说话。它太短了,太热了,太亮了,像烟火,将黑夜照成白昼,听觉与视觉都变得钝感,他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他只记得自己胸中汹涌如潮水的爱意。 最后的最后,他与记忆中的帝释天四目相对。年少时候稍显稚气的面容与如今成熟绝艳的面容重叠在一起,那是帝释天,那都是帝释天,善见塔顶的圣子,他从前与现在的爱人,终于开口唤他。 他的眼里装着细碎的星光,天魔分不清是过去的星光还是如今的星光。碧色的眼睛眨啊眨的,含着笑意与无边的温柔缱绻,越过时光望着他。帝释天抬起手抚上他的面庞,天魔等待着,朱唇开合,他听见他唤他—— 阿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