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 - 同人小说 - 【边城浪子】傅路叶合集在线阅读 - 寒宵探琼

寒宵探琼

    一、寒宵探琼

    夜,明月攀上枝头。

    长安城华灯初上,软红十丈。但卫八太爷的门前却寂寥无人,仅有两盏摇曳的红灯笼,如黑夜中妖魔的双眼。

    甚至可以说,卫府所在的整条街都空无一人,仿佛走进了一条鬼街。

    然而,只要仔细看去,门的对面仍有一架车厢很是宽敞的马车。

    卫天鹏已下了禁令,任何一个走进这条街的人,都要死!若是人,就杀人;若是狗,那便杀狗。没有活物应该踏进此地。

    难道卫八太爷和他最得力的十三太保,都没有发现这重大的失误?

    马车上的人,好像根本不晓得禁令的厉害之处。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谈话的声音。

    车上是两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在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们身上也都穿着保暖的貂裘,手里端着盛酒的金杯。

    天是冷的,酒杯却是热的。两人的内力之深厚已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而他们不过是年方二十的人。

    其中一人拥着貂裘,话是对另一人说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我们究竟在等谁?”

    另一人不知从何抛出一粒花生:“谁来就等谁。”

    他叹了口气,道:“路小佳,这本不是我们的事。”

    被叫做路小佳的人笑了笑:“这不是你的事,却是我的事,因为我才是杀手。”

    对方也笑了:“那我为什么要跟来?”

    路小佳仍然带着笑,可眼里并没有笑意,只像死人一般冰冷:“因为似乎有个叫叶开的人,总喜欢多管闲事。”

    叶开饮尽了杯中的酒:“我在想的是,莫非十三太保没有杀人的本事?”

    路小佳道:“他们杀过人,但本领却不高。据说只是一个女人,就让他们慌不择路。”

    叶开立即道:“你说的是千面观音?”

    路小佳点头道:“不错,也有人说她就是南海娘子。”

    南海娘子,已是武林前辈那个年代的传奇人物。连百晓生兵器谱上的高人都遁入山林,南海娘子竟会出现。

    叶开怔了半晌,叹道:“这并不能怪他们胆小怕事,南海娘子这个名字足以让人胆寒。”

    路小佳冷冷地道:“让男人都害怕的女人,实在是很厉害。”

    叶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重新偎进温暖的貂裘里:“不过卫八太爷要我去会一会她。”

    路小佳好像并不惊讶,他只是平静地道:“什么时候的事?”

    叶开缓缓道:“在你昨晚扇妓女巴掌的时候。”

    路小佳冷笑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耳朵。”

    叶开不以为意地道:“你为什么要打她?”

    路小佳依然是冷笑:“女人是天大的麻烦。”

    叶开想要调侃,忽然噤了声。他握金杯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路小佳的手早已扶在剑柄上,他那双本就了无生气的眼睛,更加阴沉可怖。

    外面只有飘飞的大雪,呼啸的风声,听在耳中仿佛像孤魂的嚎叫。

    街上分明无人经过。

    叶开突地撩开帘子,车外已站了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

    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开口。叶开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睛,路小佳也紧紧盯着两人。

    是叶开先笑了:“你来得不巧。”

    那人道:“何以见得?”

    叶开扬了扬手中的杯子:“酒已经喝完了。”

    那人静默了不多时,道:“我不是来讨酒喝的。”

    叶开似是故作讶然:“那你是来做什么?冰天雪地,难道没有你能住的地方?”

    他好像问了一个十分伤人的问题,因为对方的脸上竟流露出痛苦。叶开不禁闭了嘴,等着他答话。

    那人沉声道:“你们为什么还不拔刀?”

    叶开道:“你不是我们要杀的人。”

    那人道:“你们是卫八太爷的人?”

    路小佳插话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那人冷声道:“如果是,你们就得死。”

    叶开居然轻松地道:“我们不是,况且我们也不想杀你,相反,你可能就是我们要等的人。”

    他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但好像对这种情绪陌生已久。即使在夜里,叶开也能看清他的脸。他的年纪显然比实际看上去要大,冷峻的容貌有了沧桑的痕迹,眉眼之间是历尽悲苦的淡漠。他的心,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更多。

    叶开趁他没开口,继续道:“你是不是也在找人?或许我们帮得上忙。”

    路小佳讥笑道:“你倒是非常热心!”

    叶开不理会他:“你不妨说一说。”

    那人一字一顿地道:“卫天鹏。”

    另外两人均是心下一惊。叶开回头看了眼路小佳,路小佳却什么也没表示。他又转过头,对那人温和地笑了笑:“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那人点点头,道:“再往前走就是卫八太爷的宅子。”

    叶开道:“你现在就要去找他?”

    那人眼里有几分讥诮:“也可以说是杀他。”

    叶开道:“他不在府里。”

    那人道:“你怎么知道?”

    叶开道:“你一定有所耳闻,三天前,有一个女人杀了十三太保中的两人,甚至杀死了一个青城死士。曾经江湖上传言,最精明的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如今他们都死了,只有最糊涂的卫八爷还活着。卫八太爷能活到现在,手段实在很高明。既然他已知道那个女人是来杀他的,如何还能坐以待毙?”

    那人沉吟片刻,道:“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南海娘子。”

    叶开点头:“正是。”

    那人话锋一转:“你们在这里等什么人?”

    叶开微笑道:“能找到南海娘子的人。”

    那人道:“我不是你们要等的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要杀卫天鹏?”

    那人没有否认。

    路小佳又道:“既然要杀卫天鹏,就得找到南海娘子,只有南海娘子死了,卫天鹏才会现身。”

    那人似乎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只是赞同地点一点头。

    叶开的笑容扩大了,他几乎是如飞燕一般轻巧地翻出车厢,对那人抱一抱拳:“如此一来,我们不妨同路前行。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顿了一下,道:“傅红雪。”

    叶开友善地道:“我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这是我的朋友,路小佳。”

    路小佳好像并不情愿和这个冬夜造访的不速之客说话,他只冷漠地颔首,连拳也不抱。

    叶开讪笑着对傅红雪道:“小路一向如此,傅兄莫要介怀。”

    傅红雪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车头。他的一身黑衣已落满了白雪,远远看去有些许萧索。

    叶开道:“你来赶车?”

    傅红雪道:“总得有人赶车。”

    叶开略带歉意地道:“到下半夜时,便换我来吧。”

    傅红雪立即道:“不必了。”

    叶开惊道:“你打算去哪里?”

    傅红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香园!”

    叶开转身钻进暖和的车厢,他甫一坐下,就被路小佳抓住了手腕:“你知道冷香园已被卫八太爷包了下来。”

    叶开没有挣脱他的手:“你觉得南海娘子不会在那里?”

    路小佳余光瞄着傅红雪的背影,嘲讽道:“去那里,找到的只会是卫天鹏。”

    叶开淡淡地道:“那岂不是正合他的意?”

    路小佳不禁怒道:“你没有看出他的企图?”

    叶开依旧很平淡:“我当然看得出他的消息很灵通,我也看得出此行不仅为了卫八太爷,而是一个青城派的弟子。”

    路小佳道:“他想确认那日被南海娘子杀死的青城死士是不是墨白。”

    叶开展眉笑道:“不错,除了卫八太爷偏爱长安城冷香园的大片梅林,也就是墨白最爱光顾。”

    路小佳喃喃道:“他居然是墨白的朋友。”

    叶开的笑变得有些惆怅:“或许是故人,但究竟算不算朋友,还很难下定论。”

    路小佳道:“这世上能做朋友的本就不多。”

    叶开叹道:“我自认为有许多朋友,却不知他们是否将我当作朋友。”

    路小佳哼了一声:“你这样的烦恼,我的确无法理解。”

    从这里到冷香园并不大远,傅红雪驾车十分稳当,他们没有受多少颠簸,就到了冷香园外。

    此处和卫府一样寂寥无声,马蹄踩踏雪地的响声都显得刺耳。

    叶开脱掉了外层的貂裘,露出里面浓黑的夜行衣。路小佳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仿佛和雪景融为一体。

    傅红雪已下了车,当他提着刀向冷香园走去时,叶开和路小佳才发现他竟是个跛子。

    这世上有两种跛子,一是身体残缺、行动不便的寻常人,二就是像傅红雪这样的跛子。跛子并不可怕,会武功的跛子却叫人敬而远之。因为通常有残疾的武者,必然会苦练弱项。

    叶开是看着傅红雪下车的,只一眼那千斤坠的功底,便心知肚明傅红雪的武功之强。

    他和路小佳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心照不宣。

    正如他们所想,冷香园阒无一人。卫八太爷包下整一个冷香园,仅仅为了赏梅?他是在等谁自投罗网?还是为南海娘子所设,试图引蛇出洞?

    路小佳漫不经心地道:“也许我们不该来这里。”

    叶开笑道:“来都来了,哪有不进去的道理?”

    话音未落,他的人仿佛不借力就跃上了墙,压低身子伏在上面,一只手拈着梅枝。

    路小佳仰头瞧着他,并未说话。他又看了看傅红雪,那人一言不发,也飞上积雪的墙头,如一团黑墨滴落无字的宣纸。

    没有想到傅红雪不仅武功已居人上人,轻功也十分超群,。

    路小佳轻笑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叶开不回头地道:“既然没有人,岂非无需躲藏?我们一来,倒像是在躲鬼。”

    说罢,墙上的两人一跃而下,进了冷香园。

    路小佳长长叹了口气,跟上他们的步伐。

    恰如卫八太爷所说,冷香园已被完全包了下来,原先看管园子的下人都被遣散。寒夜里的梅园,清冷而孤寂,倒叫人脊背发凉。

    路小佳道:“看来卫八太爷没有在此处设防。”

    叶开道:“因为他并不在这里,所以毫无顾虑。”

    路小佳嗤笑道:“冷香园也是用银子包下的。”

    叶开反问道:“银子又怎么比得上性命?”

    路小佳竟调侃道:“可总有人拿银子买命。”

    此地实在寂静得骇人,而冷香园占地千亩,只有他们三人。

    傅红雪虽然是个脖子,却走得不慢。

    在偌大的园子里,要寻觅什么?

    叶开盯着傅红雪的背影,忍不住走上前道:“你是不是来找墨白的?”

    傅红雪居然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是那种极少正眼瞧人的人:“他认识你?”

    他问的不是“你认识他”,因为听闻墨白大名的人的确不在少数。

    叶开道:“不,我只是听说过他。”

    傅红雪扭开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们找南海娘子做什么?”

    路小佳在身后冷冷地道:“这似乎不关你的事。”

    傅红雪道:“那你们就不该跟着我,因为我现在要找的人也不管你们的事。”

    路小佳伸手拽了一把叶开:“走,有的人觉得冷香园绝容不下三个人。”

    叶开却挣开他,路小佳居然也没有勉强。

    他们三人都停了下来,眼前只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但好像天堑一般阻拦在前。

    不用问傅红雪,叶开和路小佳都认出来那一定是墨白。

    这一身是青城派的打扮,能到冷香园来的,也就只有墨白。

    叶开轻声道:“看来卫天鹏并不躲在冷香园里。”

    路小佳道:“说不准只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叶开蹲下来,他脚边的雪已被深深渗透的血染成黑红,稍微凑近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叶开觉得胃部已在翻搅,他的喉咙也很不舒服。

    傅红雪在叶开旁边蹲下,他仅仅扫了一扫墨白的脖子,就站起身。

    傅红雪指着墨白道:“南海娘子早就来过。”

    路小佳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并不是谁都有南海娘子那样,吞刀子也能毫发未损。”

    叶开吸了一口凉气:“她竟让墨白吞了自己的剑。”

    傅红雪从墨白僵直的手里扯出断裂的剑,拂去上面的雪,露出被磨得发亮的剑柄。剑刃整齐的截断,残体从墨白的脖颈处戳出,形容惨烈。

    叶开的脸色有些阴沉,他也并不是因为恐惧而颤抖。有时人愤怒到极致,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路小佳只瞥了一下就移开目光:“据说卫八太爷见过一次南海娘子的真容,就吹嘘了半生。”

    叶开寒着脸道:“能见千面观音真容而不死的,绝非常人。”

    卫天鹏算不上正人君子,只不过能活到这把年纪,时运极好,武功也练到家。

    傅红雪捏着剑柄的右手突然攥紧,半晌,他对叶开道:“我需要一副棺材。”

    叶开似乎有些难为情:“安葬朋友是理应的……”

    傅红雪接着道:“你没有银子?”

    路小佳道:“他只有根本不顶用的金豆子,你若是要,尽管找他。他赊账很勤快,给人倒金豆子也很勤快。”

    叶开的脸红了红:“你身上也一点银子没有了?”

    傅红雪居然直言道:“如今找我杀人的人不太多。”

    叶开道:“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帮得上忙。”

    路小佳笑道:“他怎么欠你人情了?”

    叶开也笑道:“我给他找了个寡妇做妻子。”

    路小佳惊道:“是杨天?”

    叶开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飞狐杨天。你是不是还很奇怪他想要杀我,我却要找他办事?”

    路小佳冷声道:“这并不奇怪,他不杀你,是因为欠了人情债。等你们两清,他总要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叶开叹道:“如果是个女子我倒很愿意,只可惜杨天只是品味很单一的男人。”

    路小佳似乎想笑,他动了动嘴角,又恢复冷漠的模样:“天下喜欢寡妇的男人不少,不过像他这样宣之于口的,倒是不常见。”

    叶开转而对傅红雪道:“若你不介意,就随我去一趟。”

    傅红雪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现在就去?”

    叶开露出笑容:“现在就去。”

    他们把墨白的尸体抬上了马车,傅红雪把断掉的剑从他脖子、胸膛里取出来,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布擦净上面的血迹,再用黑布包好。

    叶开和路小佳静默地注视他一番动作,没有人说话,仿佛是保持最后一刻的尊重。

    虽然他们两人都未真正见过墨白,但是青城死士的事迹扬名江湖。

    仍旧是暗沉的长夜,在冬日里,黎明也来得格外缓慢,像是年迈的老妪,从天边拄着拐杖蹒跚而来。

    雪也未消停,傅红雪和叶开的黑衣上都染了白雪。

    而路小佳的一身白衣显得更白。

    傅红雪先上了马车,叶开坐上去时,路小佳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叶开叫了他一声:“你走还是不走?”

    路小佳大笑道:“若是去找杨天,我最好还是不去。”

    叶开道:“我知道你怕遇见姓王的寡妇。”

    路小佳带了点笑意的双眸又变得如冰锥一般:“你也最好莫要在我面前提王寡妇。”

    叶开识相地住了口。

    路小佳随后又道:“五日之后,我在万寿楼等你。”

    叶开苦笑道:“如果是吃一顿饭,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万寿楼不远处的面摊,我已经吃得很习惯了。”

    路小佳嘲弄道:“用不着你自掏腰包,也不是我请客。”

    叶开神色一动:“是谁?”

    路小佳竟神秘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傅红雪还未扬鞭赶马,路小佳几个起落已掠出三丈之远,很快就看不到人影。

    叶开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什么人?”

    叶开眨眨眼睛:“你觉得他是我什么人?”

    傅红雪并不愿意去猜,也就不吭声了。

    叶开这才接着道:“除了兄弟、朋友,难道还有别的解释?”

    过了很久,久到叶开以为他不会再搭话,傅红雪迟疑地道:“他并不喜欢女人。”

    叶开不假思索地道:“那是因为他认为女人实在很妨碍他杀人。”

    傅红雪几乎是诧异地望向叶开,后者却没有看他,而是缩进像港湾似的貂裘,脑袋倚着车厢,打了一个很是困倦的哈欠。他已经连打了七八个哈欠,却也不想去睡觉。

    傅红雪默不作声地转回头。

    他当然明白像叶开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会有太多的人和事让他退缩。不管是什么样的年轻人,是否练武,是否从文,他们不经意流露出的朝气蓬勃,一向叫人艳羡。

    似乎是傅红雪看得太久,以至于叶开都回过头。

    “你好像有话要说。”叶开噙着笑。

    傅红雪的眼神又冷了下去:“你好像也很爱自作多情。”

    叶开并没有生气,他拖着貂裘坐到傅红雪身边:“你为什么来长安城?”

    傅红雪反问道:“你呢?”

    叶开微微笑了:“我和路小佳都是来找南海娘子,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傅红雪只淡漠地望着前方,一会儿才道:“你会相信江湖传言?”

    叶开道:“你不是为了这个?”

    傅红雪讥笑道:“就算南海娘子拿到了大悲赋,也不会是全本。”

    《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是魔教传教的信物,共记录了世上最诡邪的七种武功。魔教为了确保大悲赋不被外人所偷,分为七份交给当年的四大公主和四大天王保管。只是未曾想,西方星宿海竟骗取了三份。其中记载的天绝地灭大搜魂手,已被多情子习得。

    神山魔教没落之后,大悲赋的残本也就流落于江湖,但无人知晓究竟哪一本是真的,就连如今魔教中人也无法辨别。

    传言,终归有流传的道理。难道南海娘子当真从谁的手里夺得大悲赋的残本?现在就要用它对付曾经的仇人?

    叶开黯然道:“就算只是残本,南海娘子所掌握的力量也非常人能敌。”

    傅红雪却不以为然,他的神情仍旧有些嘲讽:“大悲赋既然是魔教圣功,非魔教之人,岂能轻易学会?大悲赋的残本对于南海娘子而言,不过几张废纸。”

    叶开恍然道:“但是大悲赋对于南海娘子,却是极好的威胁武器。”

    傅红雪赞同道:“她虽然用不上,但胁迫卫天鹏总有点用处。”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杀卫天鹏?”

    傅红雪淡淡地道:“因为有人要我杀。”

    叶开被噎了一句,他的嗓门不禁大了点:“那你为何刚才说身上没有银子?莫非请你杀人不要钱?”

    傅红雪道:“花光了。”

    叶开闭了嘴,半晌开口道:“给墨白打一口棺材,然后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傅红雪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叶开坚持道:“我请你。”

    傅红雪本想拒绝,然而坐在他旁边的人实在是盛情难却。

    行走于江湖,孑然一身是常事。人生聚散如浮萍,风中相遇,也在风中相别。

    仿佛别人请他喝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没有人愿意欠人情,所以傅红雪明白这杯酒他并不能喝。

    即使面前的少年没有恶意。

    傅红雪还是摇头:“不必了。”

    叶开只得惋惜:“我虽然也没有钱,但是你知道挂账不是什么难事。”

    傅红雪道:“若你一直身无分文,难道要挂一辈子的账?”

    叶开和悦地笑道:“那要看是挂谁的账,怎么挂。”

    马车停下,是在一家卖豆腐的店前。

    店早就关门了,连门口的灯笼都忽明忽暗,店铺里也不似有人的样子。

    叶开翻身下车,落在雪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他轻捷地步到门前,屈起手指叩了叩门。

    他甚至侧脸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只为了听得更清楚。

    可是傅红雪知道,叶开根本不需如此。以叶开的耳力,断不用走到这么近的地方

    早在叶开掀开车帘时,傅红雪就一眼看出他的道行不浅。直到叶开施展轻功时,他才断定这个人就是两年前名动武林,被称为轻功第一人的丁麟。

    那时候,叶开用的是假名。

    然而像他一样天资聪颖,武学过人的青年,怎会不愿世人皆耳闻他的大名?

    风雷一动震八荒,难道不是每个武者心中的梦想?

    倏忽之间,傅红雪的右手居然已握住了刀柄,离刀锋出鞘仅有毫厘之差。

    “噗”地一声,木板上就多了个大洞!

    而叶开的反应竟比穿刺出来的东西更快,腰身一拧,剑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又是极轻的响声,剑收了回去。

    叶开也退开了几步。

    他暄和温雅的外表脱落了,目光也变得寒冷,比长安的雪夜更冷!

    如黑夜一般的夜行衣紧紧裹着他的身子,叶开瘦削修长的身形,已在酝酿一股强韧的力量。

    傅红雪的刀还未出鞘,他的手却绝不会放松。

    他本就表情不多,现在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阴沉。

    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手,并不是防止它颤抖,而是防止它拔出刀。

    这把刀一旦出鞘,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不仅无法反悔,而且一定有人倒下!

    叶开退到了傅红雪旁边,忽然道:“这是杨天的剑。”

    傅红雪道:“他不是为了杀你。”

    叶开了然地点头:“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

    傅红雪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口子,那里没有再戳出利剑。

    但是丝丝凉风从洞口吹出,仿佛带出了几声细微的喘息。

    叶开的肩膀放松了,他又回到了平时的模样。

    他上前一把拉开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咕咚”。

    有人已坐倒在地。

    叶开神色一凛:“他的肩!”

    傅红雪闻言拽住那人的后衣领,一使劲竟将他拉了起来,两人把他抬到了椅子上。

    叶开一抬头便对上杨天染血的半边脸,他不禁悚然。

    杨天不仅血红了半边脸,他的左肩也负了伤。衣服被兵刃划开,口子不断涌出鲜血。

    再仔细看,他肩膀上的皮似乎也被剥掉了一层,这般手法简直令人胆寒。

    叶开低声道:“有谁来过?”

    杨天的神智还十分清醒:“你应当看得出来!”

    叶开咬了咬唇,试探道:“十三太保里的谁?”

    杨天的双眼突地发亮,像夜里幽幽的狼眼。只是他的眼睛并不会发光,只有震怒在翻涌。

    “卫八太爷以为我是西城老杜的人。”

    “你不是。”

    “我自然不是。”

    “我只问你,是谁?”

    “段十二,西门十三!”

    叶开的眸光沉了下去,却没有显出惊诧。

    杨天道:“这是谁?你怎么会来找我?”

    叶开看了眼身边的傅红雪,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我需要一口棺材,我朋友要安葬一位故人。”

    杨天龇牙道:“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给你打一口棺材?”

    叶开有些难为情地道:“你已没有现成的棺材?”

    杨天摇头道:“有,就在后院。”

    不用叶开说,傅红雪就向后门走去。

    杨天冷笑道:“你真是个好小子。”

    叶开仍是在笑:“有人要害你,和我来讨回一个人情,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杨天怔了一会儿,道:“你就不怕我再来杀你?”

    叶开似是感到无趣,想了想道:“若你要杀我,就自己来取我性命。要我死的人,并不差你一个。”

    杨天连说了几声“好”,却是气得脸色更黑。

    叶开站起身环顾四周:“王寡妇怎么不在?”

    杨天冷冷地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叶开不禁笑出了声,他捧腹道:“我不像你,我对寡妇可没什么兴趣。只是我即刻就要启程,你的伤,自然也是王寡妇来料理。难不成要我给你做一晚的老婆,伺候你?”

    杨天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仿佛巴不得叶开赶紧离开。

    叶开对此丝毫不在意,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也往后门走。

    他的确对杨天很放心吗?

    杨天的两眼一眼不错地瞪着叶开的背影。如果杨天的视线也如他的剑,叶开早已命丧黄泉。

    江湖上的人都深知杨天以软功和轻功出名。

    虽然他不擅长用剑,但剑却在他手里。

    叶开的人,已经快到了后门。

    杨天的血还未完全止住,他握着剑的右手也有一丝抖动。

    叶开的后心就在他的眼前,他的剑尖已径直指向叶开的后背。

    没有谁的眼睛会长在身后,叶开也不会有。

    “你何必如此?”

    叶开只长长叹息一声,杨天的剑已送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还是没有回身,脖子近在杨天的剑口下。

    仿佛仅是轻柔又缓慢的一次扬手,几乎不会有人发觉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

    那温柔的拳突然化作雷霆,如击战鼓的重锤,猛然砸中杨天的胯部。

    剑尖在距离叶开不过一寸的位置停顿了。

    像是恰好收住力道一样。

    拳头狠狠撞在rou体上,杨天的人也狠狠摔进桌子。

    叶开冷笑着看他:“我本不想伤你,因为没有必要。”

    杨天吐了口血,陷在碎木块中:“你都猜到了。”

    叶开又叹了一声:“并不是我猜到的,事实就摆在我眼前。”

    杨天瞪着漆黑的天花板,不发一言。

    叶开继续道:“来找你的不是段十二和西门十三,而是南海娘子!我来晚了一步,她当然不可能留下来等我。你不想死,于是和她做了交易,替她杀了给卫八太爷卖命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杨天的面庞发着红光,好像幡然醒悟的样子:“来找我的是个男人!”

    叶开道:“南海娘子还有一个名号,‘千面观音’。”

    杨天嘶声道:“你怎么知道?”

    叶开笑道:“她的剑法我曾见过,砍在你肩上的那一剑,就是她的手笔。”

    杨天艰难地道:“南海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叶开道:“你似乎一点儿不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找上你?你不过是做棺材特别有一手罢了。”

    杨天已昏睡过去,空荡的房间里也不会有人回答叶开。

    叶开边走边喃喃道:“棺材……怎么会是棺材……”

    他走到后院时,傅红雪早将墨白的尸体安放好了,垂手立在棺材边。叶开远远地望去一眼,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侠客,竟如此寂寞孤单。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傅红雪旁边,道:“我去替你找一家客栈。”

    傅红雪漠然道:“我会把他葬在城外。”

    叶开毫不犹豫地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傅红雪决然道:“不用了。”

    叶开道:“我知道这是你的事,但棺材是我替你找的。”

    傅红雪已明白他的意思:“你一向如此?”

    叶开失笑道:“我也并不是谁的忙都帮。”

    傅红雪的神色软化了几分:“像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多了。”

    叶开突然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你到长安来,只为了杀卫八太爷?”

    傅红雪的眸光闪动,但没有避开叶开的直视:“你真的很想知道?”

    叶开犹疑道:“若你不愿说,也无妨。”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我不说,你都能猜中八九分。”

    叶开的面颊有些发烫:“我……”

    傅红雪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但你最好不要了解太多。”

    叶开道:“许多人都和我说过。”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你就该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

    他们将棺材抬上车,仍然是傅红雪赶马。

    有了马车,出城也就十分迅速。他们安葬了墨白,便回到城内。

    两人一路无话,可都明白彼此各怀心事。

    傅红雪听到了叶开和杨天的对话,却没有质问叶开。

    叶开并没有跟傅红雪提起杨天要杀他的事,傅红雪也没有多嘴,他知道这与他无关。

    而现在他还知道叶开执意要为他们寻一间落脚的客栈。

    想要找客栈不难,到了客栈想要找酒就更容易。

    傅红雪在床上坐下来时,叶开已拿了两坛酒进了房间。

    傅红雪盯着他手里的酒:“我不喝酒。”

    叶开启封了其中一坛,酒香立即在屋内飘散开:“你从来不喝?”

    傅红雪摇头道:“很少。”

    叶开惊奇道:“没有人想灌你的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如果他们愿意,就试试。”

    叶开皱着眉,可惜道:“你的酒量怎么样?”

    傅红雪一时语塞,过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叶开忽然展露笑颜,他将另一坛酒开封,塞进傅红雪怀里:“你真的不想知道?”

    傅红雪缄默地看着手里的酒坛。

    疲惫,愤怒,心焦,苦闷。来到长安城的几日里,他就是与这些老友相伴。

    傅红雪并非健谈的人,即使有莫大的苦痛,他也不会轻易说出。

    嗜酒的人,一醉方休,黑夜过去,烦恼也就消散了。

    嗜赌的人,赌彩一掷,输赢一线,神智也就清醒了。

    好色的人,温香软玉,春宵良夜,忧虑也就缓和了。

    一个没有兴趣爱好,不爱财,也不爱女人的人,究竟是怎样发泄的?

    或许他的痛苦,早已凝聚在手里的那把黑刀。

    刀上不仅有亡魂,有仇恨,还有永无止尽的血和泪!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数十年。

    十七岁入世,他单枪匹马。一个人,一把刀,挥尽半个江湖。

    过去二十载,他身边有过红颜,走走停停,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知己。

    傅红雪知道人总有一天会衰老,会握不住刀。

    武林人才辈出,河山重整以待后生。

    不变的江湖,迎接的又是一代年轻侠客。

    他身边恰好就有一个,年少、炽热、死生无惧的灵魂。

    这世上不缺少武功高强的人,也不缺少匡扶正义的人。

    热爱与仁德却极为难得。

    他认识叶开不过半个晚上的时间,好像将他整个人都看透了。

    但叶开真的如他亲眼所见的那样吗?难道表里如一已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傅红雪痴痴地盯着坛子,仿佛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头脑很快又冷静下来。

    因为他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结识一位朋友难如登天。

    而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需要朋友的人。

    傅红雪的眼光暗了下来,只是道:“你以后不要再请我喝酒。”

    叶开居然笑了:“这么说你答应了?”

    傅红雪开了酒,仰头灌下了半坛。

    他放下坛子时,叶开的人又不见了。等他回来,桌上便多了几坛。

    傅红雪冷漠地道:“我不好酒。”

    叶开喝了不少,可眼睛还是很亮,很明晰:“我看得出来,不过我想喝。”

    当另一人饮酒时,好像坐在原地无动于衷实在很困难。

    何况本就心事重重,水闸被打开时,水流自然就奔涌而出。

    喝醉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却比回肠九转的苦涩强上千百倍。

    就算喝酒不能解决问题,醉酒也无济于事。

    但一定好过痛苦的清醒!

    实际上,傅红雪对自己的酒量摸得一清二楚。

    他却对叶开撒了谎。

    幸好他没有讲真话,当他的视野逐渐混沌,心脏也跳得很快时,叶开仍然在和他说话,他的笑也没有停下。

    叶开似乎总是微笑的,莫非他向来都没有尝过苦楚的滋味?

    佳酿令人恍惚中升入天堂,仿佛也不经意唤醒身体的本能。

    酒坛滚落桌面,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是真的醉了?还是不愿醒?

    傅红雪倒在床上时,似乎触到了温热而柔软的身体。

    没有布料的阻隔,只有光滑细腻的肌肤。

    他曾经有过女人,也找过妓女,甚至稀里糊涂地睡了陌生的人。

    他的手抚摸过不同的胸膛和脊背。有些女人的rufang丰满圆润,有些女人的脊背干瘪细瘦。

    现在,倒在他怀里的,仿佛是年青的胴体,肌rou紧致而充满弹性。

    傅红雪感觉发丝扫过自己的脸颊,

    乌云渐渐散了,雪还未停歇,天际露出了皎洁的明月。

    而月亮会沉落,太阳终将升起。

    傅红雪转醒时,窗外才照进熹微的晨光。

    大醉让他的头像针刺般疼痛起来,连带着他的人也很沉重。

    但不仅仅因为如此,他睁眼便看到了昨夜与他一同饮酒的青年。

    叶开扎起的马尾已经松散了,一团乱发盖在脸上,还有的压在他自己的手臂下。

    他睡得不沉,傅红雪稍稍一动,叶开就醒了过来。

    傅红雪才发现,他们两人都几乎赤身裸体,叶开只披着一件薄薄的里衫。

    他也几乎发起抖来,不为着寒冷,而是一种自然而生的失落和怨愤。

    活得像一个苦行僧,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傅红雪却必须做到。

    他已过了鲁莽冲动的年纪,可昨晚就像一个迫切成为男人的男孩。

    这股怒火在他的胸膛燃烧,炙烤他寒冷的内心。

    傅红雪不再看叶开一眼,就匆忙地抓起自己的衣服,飞快地穿上。

    他也是这时才看到自己的刀。黑刀丢在床底,并不在他的左手。

    叶开沉默地坐起身,望着傅红雪的身影。

    傅红雪感到喉咙产生难耐的堵塞,他盛满酒的胃也灼烧着。

    他不禁想要呕吐,似乎有一只手揪紧了他的肠子。

    他没有说话,拉开门便冲了出去。

    傅红雪没走多远就停住了,他已忍受不了作呕的恶心感。他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呕吐。

    他吐出了胃袋里的酒,热辣的刺痛顺着食道爬上来。

    叶开在不远处站着,脸上一贯的笑意消失了。他也没有开口,只静默地看着。

    傅红雪不曾回头,因为他知道叶开跟了出来。

    直到风送来一句很轻的叹息,身后的人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