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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把手巾掌中搓揉两下甩进盘里,嗓音洪亮在厅里都带回声儿:“奉茶?她奉哪门
子奶奶茶!谢琳琅那丫头才是正宗的孙媳妇,她算个球!”
桂喜听得有人低低吸气,大老爷嚅起嗓做和事佬劝:“阿爹留口德,给彦卿个面儿一
早就跪这里请罪来着,知错了!”
又朝桂喜歉然地眨眨眼,让她勿要往心里横。
桂喜粉颈低垂抿唇不语,再难听龌龊的话儿都历过,这实算不得甚麽。
生而为妾本就低贱,比个端茶送水的丫头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况对许二爷她也没甚感情,一年之期的作戏,这一切于她都无谓了。
倒挺能沉住气老太爷掀开碗盖儿,吹开茶叶梗,啜三四口,眼皮子底看她不哭不辨,
脸不红身不颤,倒有几分任你怒骂跳脚我自岿然不动的态。
再看彦卿孙儿娘希匹,以为他看不懂脸色?连个小妖妇的定力都不如。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同他爹是一个货色。
刹时恼恨从心底起,把盖碗重重往桌面一叩,交手就抓起鞭头一甩,盘旋成弯曲弧度、
迅雷不及掩耳直冲许彦卿肩膀打去。
桂喜只觉面前一花,似划过一条黑线乌梢蛇,瞬而就听“啪”的尖锐厉响,及许彦卿一
声闷哼,她脑中一片空白,扭头看那鞭子抽离他身,瞬间又甩来一道。
她也不晓自己怎麽了,一骨碌跳起来,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鞭梢,连着三个反鹞子翻身,
那鞭子便将她缠绕,再杏眼圆睁、银牙紧咬,使力一拽,老太爷也怔住,只觉手心一松,鞭头
被她轻松抽去,再紧握于掌中。
众人惊呆了!
一只虎皮狸花大猫受不得这番冷空气,喵呜着抖擞胖身子钻出帘外。
“好功夫!”大老爷平日常行走梨园戏院,是个懂门道的,喝彩一声就差鼓掌相迎。
众人目光谴责地瞧他,这不是火上浇油再添把柴麽,老太爷面子在他们小辈面前丢了,
日后难得安生啊!
老太爷把脸一沉欲待骂人,桂喜却抢过话柄,指着许彦卿,看着他硬声问:“您为何要
鞭打他?看衣裳都打烂了!”
大老爷忙劝慰:“这种锦绸料子本就娇嫩,稍微一挣也会破的。”
桂喜接着说:“他二十有三年纪,顶天立地的爷们,出去是要见人的,怎还能使这样残
暴酷刑呢!”
残暴酷刑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许彦卿眼底不易觉察地掠过一抹笑意。
“他有错就该惩!”老太爷拍得八仙桌呯呯响,心底也在琢磨,这孙子自十五岁那年起,
就再没让他的鞭子近身过,今却众目睽睽之下,带爱妾给他请罪时,反不躲不闪,生生挨受他
两鞭,莫非巧合?诸事多巧合,其定存蹊跷,不是天赐,必有阴谋。
桂喜听得更气了:“二老爷他何错之有!皆因我不曾进府拜见麽,老太爷大可不必迁怒
他,冤有头债有主,直接鞭子冲我来就是。”
“哼!”老太爷鼻孔哧哧喷气。
大老爷代他发声:“桂喜啊,老太爷的鞭子从不打女子,女子是甚麽,那是水做的骨
rou”睃见老太爷又横眉竖目了,连忙清者自清:“可不是我,是贾宝玉说的!”
桂喜把鞭子从身上扯下圈盘起搁一边儿,复回许彦卿身边跪下,嗓音愈发清亮亮:“原
道是二老爷身边一贱妾,并非正正宗宗娶的孙媳妇,应有自知知明,莫要来污浊了老太爷的眼
罢,却是我想错了,而今的祸皆因我而起,又犯下忤逆长辈之行,老太爷不妨命二老爷将妾身
休弃,定当无二话!”第七十四章迷糊事
老太爷喜上眉梢。
许彦卿神情难辨,看向他淡淡道:"言行如走棋,一动思三步。"
大老爷嗯嗯附和:“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阿爹言行谨慎啊!”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四老爷插话进来,亦是苦口婆心。
老太爷气上心头,老脸一沉,以他曾指挥万军谋略作保,诸事不对劲儿。
“桂喜你扶我起来!”许彦卿以防老爷子傲骨逆反酿大错,还是自救较妥当。
桂喜抿着嘴儿不吭声,假装没听见,还在等老太爷发话哩
许彦卿忽而“嘶”一声不轻不重,蹙起眉似疼痛难忍:“桂喜!”
桂喜见老太爷端起盖碗吃茶,心底隐隐泛起些许失落,看向许二爷又觉自己卑劣,眼眶一
红去扶他的胳臂,却被他反握住手儿。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指腹有薄薄的茧子。
许彦卿朝老太爷道:“纳桂喜为妾实非母亲强逼,是吾心甘情愿的,不管你们肯不肯,愿
不愿,吾俩总要过完这辈子的。”嗓音沉稳又平静不容辩驳。
老太爷哼哼鼻孔出气儿:“她算你哪门子母亲。”
大老爷笑跟弥勒佛似的:“肯肯肯,愿愿愿。”
桂喜面无表情:“戏真足!”
许彦卿拉着她辄身往门外走,恰一大群鸽子暗压压从屋檐飞过,空气虽凉意深浓,但不碍
是个晴好温阳的天儿。
忽听背后老太爷中气十足一声吼:“茶也不奉就这麽走了?成何体统!”
大老爷连忙命几个丫头:“还不去重新泡茶端来?用珐琅彩胭脂彩茶壶、朱漆三清茶诗茶
碗,老君眉!”
许彦卿顿住脚步回看,与老太爷炯炯有神的目光相碰,遂勾起唇角拱手相谢,果然是刀子
嘴豆腐心的爷爷。
“狗孙子!”老太爷暗骂,有些晓得怎麽回事了,敢算计他,这笔帐日后慢慢还。
敬过这盏茶,老太爷接吃这盏茶,桂喜入了宗祠族谱,便有扶正的机会,从此她生是许家
的人,死是许家的鬼,插翅难飞,再逃脱不得。
几个伯母已上前来恭喜桂喜,桂喜一一答礼,瞧着满堂众人眉飞眼笑,她为甚有种大事不
妙的感觉
奉茶诸事毕,桂喜随许彦卿回他的房,奶娘赵嬷嬷、大丫头湘琴、入画、染书笑迎过来行
礼。
入房一眼便见那一大张紫檀金漆架子床,挂檐横眉皆细致雕缕着流云百福等吉祥纹案,被
褥倚垫簇簇新。
她脸儿莫名发红,调转视线扫了一圈,果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呀,纵是台上摆的一个珐琅
墨绿壁瓶,两三竹节、三五叶、爬两只喷金阖翅虫,尽是精巧心思。
白玻璃青玻璃倒见过,这种磨砂的绿玻璃倒稀罕,她好奇地抬手抚过,觉得自己仿若那初
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难形容的凄凉凉之色。
许彦卿坐在椅上吃茶,看她先还挺高兴东摸西瞧的,怎就又怏怏不乐起来,待要说话,门
帘子响动,是许锦探进半身回禀:“爷不是要去庆春园子麽,马车已备妥当!”
桂喜想想,径自走到他面前儿:“二老爷才挨过鞭子,背上不抹些金疮药就要出去麽?”
她以前也被抽过,晓得那样的鞭那样的力道,他定是受伤了。
第七十五章守锁心(微H)
许彦卿摇首,指向靠墙紫檀云纹竖柜:“时已来不及,你替我寻件袍子罢,要往庆春园
子与端王爷等几应酬,马虎不得。”
桂喜心思一动,却没说甚麽,去拉开柜寻了件宝蓝绣仙鹤纹的绸袍,伺候他换上,面对面
扣襟前元宝扣儿。
她只抵他胸口,额前一齐流海轻触垂眸密黑的睫毛,秀气鼻尖小嘴朱润,眸光再往下,紧
身白袄子丝光银泛,一朵牡丹红蕊恰耸在胸脯高翘处,开得艳盛,像极晚间被自己催情而舂血
娇挺的乳尖,他便觉一股热流凝聚腹下欲唤醒沉睡青龙。
桂喜不经意抬头,看他眸光黯沉却欲念横流,想也不想抽出绞在白玉镯子上的绢帕,往他
脸上甩去,许彦卿连帕带手一并握住再拥进怀里,抿起薄唇轻笑,低声道:“还没谢你今日鞭
下勇救夫呢!”
桂喜挣脱几下反倒被抱得愈紧,想及他的背伤,索性僵着身不动了,语气闷闷地:“才不
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精明如他,装什麽糊涂。
“没关系!”许彦卿嗓音一贯的温和,神情平静,松开她朝门前走。
桂喜嚅嚅嘴站着,看他掀半帘要没影了,忽抓起搁在椅上的镶毛皮马褂追出去。
“老爷,姨奶奶”许锦出声提醒,许彦卿正要上马车,连忙收步,见桂喜跑过来,把
褂子递他手里,喉咙吃了风有些沙哑:“绸袍不抵京城凉寒,您把这穿上,园子里烧火盆又太
暖,到时再脱,只着绸袍刚刚好。”
许彦卿接过依言穿上,桂喜辄身要走,腕儿却被拽住,遂回首问:“你还要唔!”
话未完哩,却被堵住了嘴唇。
他亲吻的很灼烈,濡湿大舌撬开糯米白牙,去吸吮慌乱躲闪的丁香小舌,与她搅混歪缠
个天昏地暗,彼此津液交换哺喂不休,喉咙吞咽不停,掺着茶叶甘涩及唇上胭脂甜香。
桂喜先还使劲推他,后便没了气力,晕沉沉意朦朦竟伸手攀紧他的脖颈
"二老爷不早哩!"许锦五指山捂住眼睛,却指缝大开窥得起劲。
年轻少年郎正是对男欢女爱起兴趣之时,他还想多窥会儿,可天色不饶人,再不出言提
醒,待会端王爷那边不好交待。
二奶奶听得他声儿,狠推了二老爷一把,红霞满面地跑了。
“晚间要你好看!”唉哟喂,二老爷真是爱开玩笑,这会也不知是谁要谁好看。
他指指二老爷嘴角挂的一缕银丝,许彦卿手里攥着二奶奶拉下的落花流水撮穗天青帕
子,面不改色地擦了擦。
他再指指二老爷腹胯间硬邦邦挺起,许彦卿索性不理,一手摁按迈进车厢里去,下帘,
稍顷才嗓音粗嘎道:“还不走!”
桂喜回至房里,心怦怦跳着听马车轱辘圈圈渐远无声,再略站了会儿,才走至梳妆台前
挨绣凳坐着,看着黄澄澄铜花镜里的自己。
夭桃扑面,一团春意甚浓,唇瓣湿肿,被噙含的艳色欲滴。
怎能怎能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呢!
昨儿虽是圆房,同他有了夫妻之实,却终是不情不愿的。
玉林师兄、谢琳琅、四喜班子、南边老宅、老太爷,一幕幕若走马灯在脑里过
桂喜失神看着满屋的荣华富贵,与她不过是握手云烟,攥紧就散了。
许二爷亦如是。
第七十六章入席局
许彦卿下了马车,由伙计引领朝庆春园子深入走,沿回廊曲榭兜了半圈,才进至花木掩映一
间房,他脱下镶毛皮马褂递给许锦,自己挑帘进房内。
已有几位客人在座聊闲,其中个起身朝他迎来,笑呵呵当胸一拳:“穿得倒精神!你纳妾
摆筵竟不知会我,可还能做兄弟!”不是旁人,正是商场相熟陈钧楠。
许彦卿蹙眉闷哼,陈钧楠愣住又戏谑:“这般虚弱!可是被你那小sao货掏空了身子。”
许彦卿懒理他,给端王爷及另两三官儿作揖,早有一人站等给他行礼,却也是见过的,大
武生乔玉林。
简单寒暄即落座,席不过才开,跑堂先给每人一碗炖嫩嫩的燕窝,端王爷有些不满:“酒
还未吃,上这汤汤水水的作甚?”
跑堂唬白了脸,广州都督陈全笑着开脱:“稍后玉林要唱戏,先给他润润嗓也好!”
端王爷这才不作响,另个江西知府张洪琛穿件夹棉袍子,烦热得浑身拱蚯蚓,苦恼
说:“外头天寒我穿得厚实,不想房里却暖似春日。”
“看你就是穷乡僻壤呆惯没得见地的乡巴佬。”众人把他耻笑一番,才命个伺候的带他去
换衣裳。
陈钧楠依旧看着许彦卿似笑非笑,陈全察觉好奇问:“你怎这副表情?可有我们不晓的
事?”
陈钧楠颌首大笑:“彦卿纳的那妾可不得了!”
“怎麽个不得了?”陈全追问,其他人也投来眼光。
陈钧楠清咳一嗓子,接着道:“他那妾是个唱堂戏班里的花旦,名唤桂喜。”
许彦卿眸光倏得黯沉,端起盖碗吹散浮叶,不落痕迹地扫过乔玉林。
乔玉林吃着燕窝也一怔,不过京城里梨园班子不胜计数,艺名为桂喜的他都晓得几个,
倒也不稀奇,遂未放心上。
“这花旦性子忒烈,彦卿五弟同帮好友吃酒听戏,言行举止稍嫌放浪,她便觉受辱纵身
从窗跳下。”
稍嫌放浪,乔玉林心底冷笑,恐是群污不为过,也拿眼去暗打量许彦卿,很是儒雅,
虽年纪轻轻倒端沉稳重,像个人物。
不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败类比比皆是。
再听那商贾接着说:“桂喜命大,被彦卿徒手接住,竟是一见钟情,登报纳其为妾。”
端王爷正吃酒,咂着满齿清洌,也随意玩笑说:“登载于哪版期刊,吾怎不知晓还有此
等风月。”
命侍从给许彦卿盏中酒斟满,以示贺喜。
恰鸨儿领数艳娼来请择选陪局,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许彦卿旁也被指了个怯生生清倌
坐旁,他抿唇未说甚麽。
鸨儿又问可要吃鸦片,她新得的精细货,可先让烧一手好烟的娼妓翠凤去内室准备。
众人皆默然不语,端王爷看一眼广州都督陈全,方摆手笑道:“皇帝下旨缉商封馆,广
州禁烟颇有起色,京城亦在严查,吾等岂能顶风作案,还是算罢。”
鸨儿喏喏称是,又给那些妓儿交待两句,自退下去了。
陈钧楠凑近许彦卿低语:“听闻你那小妾风情妩媚,熟过手后给我也换玩两把可否我身
边几个随便你挑”
乔玉林坐旁再听不下去,请端王爷点戏,一出,一出,遂下席请
乐师调音拨弦,吊嗓开唱起来。
“你可答应!”陈钧楠还在死皮赖脸歪缠:“你不说话就当肯了。”
许彦卿抿唇冷笑:“你随意打谁主意与吾无关,吾的人想都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