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

    严格来说，解雨臣也算是个练家子，他从小开蒙很早，除了学戏，也学功夫，他悟性很高，练得也很刻苦，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练武的人对自己的身体都非常的了解，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影响力量和韧性。任何一个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充分掌控的人都不会喜欢手术台这种东西，因为这个地方意味着，放弃对身体的控制权。

    解雨臣看着麻醉师把药剂注射到自己体内，此刻他很冷静，非常冷静，甚至能够计算出这几秒钟内医生为他注射了多大剂量的麻醉，紧接着他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贴上自己的身体，准确的说是腹部，然后是血慢慢流出的感觉。他对这种非常熟悉，按理说手术进行到这个阶段，他应该完全失去知觉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下斗身体异于常人，总之他还没有昏死过去，被人开膛破肚的感觉很不好，但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很多时候墓里面的东西实在不讲道理，有时候是活物，有时候是邪祟，它们寄生在人身上很难拔除，这时候就需要动刀子，他也曾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给自己做过外科手术，相比之下眼下的情景实在不算什么。但是他依旧能够感觉到，那种对自己的身体失权的痛苦，他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强大，甚至觉得这天不需要黑瞎子陪伴，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陌生——难道他只是一个容器吗？他的头脑里装着祖辈留给他的使命，他的肚子里装着一个陌生的孩子，他的身体，他的人生，究竟有哪些东西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突然间，他想到黑瞎子，这个人是他自己选的，可以说是他此生做过最明智的决定，他想要的自由早就不存在了，但是当黑瞎子出现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也许沉重的负担中也隐藏着隐秘的快乐，如此惊鸿的一瞥，竟然让他沉沦至此。

    他看到医生抬起的手上占满了鲜血，大片的红色让他一阵心悸，随后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黑瞎子坐在手术室门前，开始反思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个位置上，如坐针毡。霍秀秀带着霍家的伙计坐在他身后，黑瞎子毫不怀疑如果解雨臣出点什么意外，霍当家会立刻下令把他砍成八段。

    黑瞎子扭头看向霍秀秀：“我们是不是过于紧张了？”

    霍秀秀冷静地回答：“人类生产的死亡率是五千分之一，何况小花哥哥的身体并不适合生孩子。”

    “他才不到三十岁。”黑瞎子说。

    “是的，你知道就好。”

    “我他妈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他要这个孩子？”

    霍秀秀一挑眉毛：“这话你问我吗？”

    “不，我是问我自己。”

    黑瞎子转过头，继续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几天前解雨臣对他说，等到孩子出生，就送到长沙去养，做个普通人，他同意了。其实说是做个“普通人”，不如说是做个普通的富二代，解雨臣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当平头百姓，这孩子的血脉也注定了他将来八成还是做不了普通人。但愿望总是好的，也许这孩子以后会成为风水大师，或者戏曲家，或者运动员，或者随便什么都好，他可以去追求他想追求的一切。

    一般黑瞎子遇到棘手的问题时，他会给自己算一卦，奇门八算他是行家，这招是问天问地，得到的也许不是明确的答案，但至少是一种启示，当年他作为陈皮阿四的代理人去给霍老太太办案，走之前就给自己算过一卦，除了得到那件事的大致结果之外，他还知道自己的眼睛会恶化，并且得到了一条在当时看来完全无用的信息。从卦象来看，他会遇到一个人，一个破局的人，这个人自己身在局中，却能帮助他人破局，这是贵人的命，只要命数相合，连天煞孤星都能克，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现在看来，这一卦算得奇准，黑瞎子想，老天有眼，真给他得了个大宝贝。

    黑瞎子了解自己的命数，当年在国外，家里出变故，一夜之间，他几乎是什么都没了，天煞孤星也没有这么个煞法。道上的人都知道他是独行侠，没搭子，没朋友，多是点头之交。他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爬上解家小当家的床，而且在这床上一躺就躺出了事儿。当初解雨臣派人来请他，他应下来也是出于私心，想看看自己算得准不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奇门八算就是窥破天机，弄得不好是要被反噬的。

    他想起以前对解雨臣说过：“人如果为了一件事努力到极致，再不成功就只好求助于玄学。”

    但是现在他不敢求助于奇门八算了，他不能接受解雨臣出现任何意外。曾经他有自己珍视的家庭，可惜那个混乱的时代夺走了他的一切，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呵护他的感情，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在陪伴他，黑瞎子无法想象如果失去解雨臣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无谓的牺牲才是最最令人唾弃。解雨臣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死在手术室里，否则就是对他的亵渎，可是黑瞎子突然想到，解雨臣既然决定要这个孩子，必定也考虑到了意外发生的几率，虽然很小，但并非完全没有。

    但是解雨臣坦然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是个不信命的人，此刻却把一切交给了命运。

    这个孩子将会拥有完全自由的生活，没有过多的期望，没有重重加码的要求，也不会经历太多风浪，他会成为普通人中最快乐的那一种，那种自由既是解雨臣曾经渴望却没有得到的，也是黑瞎子走过两个世纪都不曾拥有过的。

    很难说后辈的生命到底算不算祖先的延续，但是对于黑瞎子而言，这个孩子确实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他人生的空白。

    果然，解雨臣算他算得颇准。

    直到坐到医院冰冷的椅子上，黑瞎子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解雨臣是如此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