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局里的形势让我逐渐看不清。 那辆豪车又重新停在门口,男人像是一个开屏的花孔雀摇下车窗对着每个来上班的警员问好。老警员当然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不去招惹,倒是新来的警员好奇的瞧望,以为是哪位领导来视察,忙去搭讪谄媚,当听到名字后纷纷惨白着脸离开。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副驾驶上来又下去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直到后来,我在里面看到了张彪。 办公室又开始传出风言风语,说那辆豪车是高总用来接情人的。 上过那辆车的人,有些恐慌,有些极力否认。只有张彪神色怪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沉默不语。 我都看在眼里,握住保温杯的手微微颤抖。 “都聊什么天呢?没有案子办了?”安欣出现在办公室里,身后还跟着新来的警员陆寒。七嘴八舌的讨论声终于安静下来,安欣的脸色极其不佳,像是憋了一肚子火。众人埋头找事情做,只有张彪仍然盯着未开机的电脑屏幕发呆。 “以后外面那个人你们就当看不见,要是让我看见你们和他待在一起,轻则检讨,重者就别在警局呆了,你们另谋高就吧。”局长发话必然有用,很快那辆车子便和一作路标一样再无人叨扰。 我开始留意张彪,看着他从一个见谁怼谁的冷漠糙汉变得温柔。同事们纷纷取笑嫂子教夫有方,他也不否认,只是腼腆笑着。 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一个纯情又对爱情满是憧憬的自己。 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气我,找新情人还要从我身边下手。文件上的油墨文字突然变得晦涩难懂,我把本子甩到桌上,头靠进办公椅按揉自己酸涩的眼角。 “响,莽村出了命案,这事被传到建委那里了,你先去看看情况,我待会去找你。”我接听着电话站直身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那两个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者是顺叔,是村子里少有的善良人。 我仍记得从小他抱着我去城里玩的样子,他过得很辛苦,一个人拉扯大精神不好的儿子,与村里人不同,即使贫苦,他也不用那些歪门邪道去挣钱,他一个人打两份工,做脏活累活也毫无怨言。也只有他,愿意为女人证明清白。我捡起那只从高处摔落到一旁的鞋子,缓缓放在男人的遗体旁心情沉重。 “李顺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你的命太苦了。李顺兄弟·····”哭嚎声从人群中传来,我定睛瞧望,看见李有田扑在最前方,拿着手帕捂住眼睛嚎的伤心欲绝。 我猜,他帕子下应该没有一滴泪水。就像十三年前送走女人的骨灰时,虚伪至极。 “大侄子,你可要主持公道啊,你顺叔···他死的惨啊!”我应承着,告诉他这件事我们一定彻查到底,找到害死顺叔的人。李有田瞪圆了眼睛,一板一眼地纠正我。 “大侄子,我说的杀人犯是高启强啊!”李有田说罢,李宏伟带着身后人们大声起哄,颇有一种要逼我就地处置高启强的架势。 李宏伟说,是因为莽村开发的问题没谈拢,所以高启强才对莽村人痛下杀手。我沉重的叹息,手不由自主又想去碰烟。碍于在现场,故而只能忍受这莫名的烦躁。 又是他,又有他。 安欣及时出现把我叫走,倒省得我再去与李有田虚与委蛇。他爬上高架随意查看,我烦躁的挠挠后脑勺,右手抓在衣角不耐的蹭着。 “你可以吸烟的,这里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叼起一颗烟,猛吸一口强制自己清醒起来。 “凭你对他的了解,”我抬头看向安欣,自欺欺人地问道。“是高启强干的吗?” 安欣挑眉,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觉得,像他做出来的事。” 是啊,他可不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吗,无论是师父,亦或是这么多年有关于他的种种事迹。没有一个人敢触碰他的利益,更没人能够让他屈于身下。他早已被欲望腐蚀,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的魔鬼。 安欣与我行走在莽村里,为了提振我的心情好奇的四处查问。 “原来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啊,风景蛮好的。你看,还有棵许愿的老槐树。”我上前抚摸这颗粗壮的树身,缓缓开口。 “你知道这棵树是怎么来的吗?”安欣摇摇头,乖巧做出聆听摸样。我靠坐在槐树下,对着男人拍拍身边的空位。 “她叫苏巧钰,也是这棵树曾经的主人。” 对于巧钰姐,我始终带着少年人的愧疚。 那时我上高一,市里的高中与莽村来回并不方便,父亲为了我能安心学习,索性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让我落脚。假期间我几乎整日待在她那里,即使村子里开始对我说三道四,我也始终坚信巧钰姐的名言。 清者自清,无谓争执。 我在市里省吃俭用给女人买了一支口红,因为看到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嘴上都涂这个,看起来精神极了。女人涂上口红,在镜子前红了眼眶。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她说。我挠挠头笑着,只觉得涂上口红的女人格外耀眼,像是电视上的大明星。 她总说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我,我摇摇头,环抱着大槐树懒懒的笑。 “有这个树就好了,这样我回来就可以继续荡秋千看书了。”女人揉揉我的头,眼神满是柔情。 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婚前没见过面的丈夫,虽然两人没有共同话题,但憨厚的男人却实打实的对女人好。他比巧钰姐大几岁,父母也去得早。他一直想着带女人走出村庄,回到城市住。只是男人在从城里打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抢劫见义勇为,扑倒匪徒被连捅数刀后英勇身亡。她不愿改嫁,只想守着一屋子回忆度过余生。 "等我考上大学,我替姐夫带你回城。一定要等我。"女人的眼睛眯成月牙,几颗繁星般闪烁的泪珠划过梨涡。 我开始努力学习,无形的责任化成动力鼓舞着自己,上了高三父亲嘱咐我少回来,为了报考,我决意拿到警校通知书后再去找女人,顺便和她商量在哪里租房合适。 可是当我拿到警校的录取通知书回村时,我爹带着李有田组织酒席,众人围着我称赞祝贺,唯不见女人。 我问爹巧钰姐去哪了,老汉只打着岔说回娘家串亲,叫我之后再找她也来得及。酒席间村里的男人们喝酒到深夜没有散去的意思,我溜出酒席,脚下生风奔向那条土路。 刚刚靠近门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上前查看,一墙的垃圾污渍已经风干很久,朱红色的大门被贴上封条。我找了块干净的矮墙翻入屋内,却发现院子里的蔬果枯败,槐树下的秋千被拆卸干净。 “谁在那?”一道手电光照进院子,巡夜的顺叔看到是我急忙叫我出来。我跳出屋子焦急询问,心里被不安填满。 女人被逼死了。 最初李有田想要买女人的土地,被女人拒绝了。接着村子里就谣言四起,说女人的房子就是‘小姐房’,他们用肮脏yin秽的语言攻击女人,但是女人坚信清者自清,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理会。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一户人家的媳妇大吵大闹,说是在她家里捉jian到自己的丈夫。这下谣言被坐实,整座村庄的恶意倾盆而下,女人被彻底淹没。 “这丫头想不开,没几天就在那老槐树上吊了,等被人发现尸体都硬了。” “我分明看到了,是那小子喝多了去钻那姑娘的屋子的。”顺叔自责的掉泪。“我和他们说了,他们不信我,还说我和那姑娘有一腿,要白白冤死这傻姑娘啊。”我气得浑身发抖,到路口捡起一块砖头想去找那个男人拼命,顺叔抱腰拦住我,声泪齐下。 “响子,走出去,别再回来了。顺叔知道你打小就和巧钰好,可你想想你爹,你要是把村里人砸了你爹一个人在村子里咋过?”顺叔苦苦哀求,我扔下砖头,跪趴在地上抱着通知书失声痛哭。 我来晚了,我的正义也来晚了。 女人的骨灰被娘家人带走,村里也无人为女人立碑。我跑进山神庙,捧了一手香灰在槐树下给女人堆了一个小土堆。 愿她神灵仍在,伴这槐树永生。 再过了几年,我听说了莽村周边村庄与莽村合并的消息。我赶回村庄,看着喜笑颜开的人们彻底明了丑陋的真相。 女人的房子与土地在合并后都是很好的地段,李有田想低价买回被女人拒绝。所以村子里才会出现谣言,被捉jian的男人被分了一块土地,此刻正和李有田捋着土地合同。村民迷信,不敢砍这颗死过人的树。此后为了掩盖罪恶,李有田将这棵树美化成一处地标。他们在槐树上系上鲜红的的丝带,以作祈福。 他们在祈福什么呢,他们的罪,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洗涮干净。 而女人,用自己的方法为我留下这棵槐树,留下了我在这里唯一的念想。 我质问父亲他是否也参与其中,他默不作声的抽烟,把李有田刚送来的合同藏得更深些。 这一次之后,我再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除了偶尔几次看望父亲,我几乎断了与那里的联系。 安欣靠在树边静静的听着,半晌长叹一口气,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怎么了?你又要哭啊?”看着红着眼眶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安欣,我主动展露笑颜拍拍裤子站起,转头向他伸出手。 “这次的案子,你得找别人查了。”安欣低头嗯了一声,反应过来转头圆睁着眼睛看我。 “怎么一提到他,你就要躲啊?你也该逼自己一把了,总这么躲避完全不是办法。” “不是因为他,”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安欣回头。我这易被利用的父亲正高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与李有田互相搀扶着哭嚎。安欣挑眉,了然的拍拍我的肩膀。 “但是交给张彪我也不放心,你知道的,高启强已经勾搭上他了。” “我会去找高启强说清,说清以后我也不会再躲他了,你放心。”我踩灭烟头,转头上了车。 或者说,有些事情,我躲避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