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响曾经有一段美好的回忆,是关于那个村庄,那座小屋。 传闻村庄里有一个外姓寡妇,她性格古怪冷僻,相貌丑陋无比,读过两年书就开始瞧不起村里人。李宏伟说,她是在城里念过大书的人,被家里人安排才嫁来这里。只不过婚后过得并不幸福,没几年便死了丈夫。 村里人都说,这女人克夫。一来二去,谣言传满村庄,传到最后女人竟变成了如精怪般的传奇人物。 李响像只好奇的兔子,蹲在她家门口眼巴巴往里瞅,想看看这灾星到底长什么三头六臂的样子。院落里坐在秋千上的白净女人注意到了门口的少年,笑着招手让他进来。和传言中的不同,女人长得很漂亮,言谈举止和村人女人简直云泥之别。她一笑面颊有两个醉人的梨涡,声音清甜且温柔。那一个午后李响和她聊了许多,只觉得越聊越觉得谣言荒诞无稽,她明明貌美如花,柔情似水;她借给李响许多故事书,像疼爱亲弟弟一样疼爱自己。李响愈发讨厌村子里的阿婆,明明都是上下两片唇,为什么她们就能说出那么恶毒的话,而女人却能哼出安眠的小曲,讲起有趣的故事。所以后来,李响一听见那些恶毒的话语,便停下脚步与那些阿婆争执。 “李山啊,你看看你家小子,被那灾星勾了魂去了。”李山是他爹,一个自小把自己拉扯大的老光棍。男人抱歉的笑笑,随后照着李响屁股狠踹了一脚。 她很好,她不是传闻中那个样子。少年捂着屁股委屈的大吼,下一瞬又被父亲扇了一巴掌。心中苦闷无人诉说,李响又走向那条土道,敲响尽头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只有女人愿意听自己的埋怨并加以关怀,得知李响的委屈是因她而起。她愧疚低下头,难过的泪像珍珠一样赘在眼角。 “李响,以后听到那些东西,不要再和他们争辩,有些人只听自己想听的,怎么劝都没用的,倒不如耳根清净,做自己就好。”少年挺直腰背,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拥抱安慰女人。 “等我长大就去当警察,把这些坏人都抓进去。”女人被逗笑,抚摸着男孩有些扎手的头发轻声感叹。 “这世界这么大,坏人这么多,你怎么抓的完呢?傻小子。”李响嘿嘿乐着,没心没肺的掏出画本靠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女人抱着洗完的衣服晾晒,嘴里哼着好听的曲调。 李响抬头问她在哼啥,可不可以大点声,因为好听。女人嘴一抿,哼出的曲调跟她的梨涡一样甜。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蝉鸣乖顺的为女人打着节拍,少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槐树下,没心没肺的进入了梦乡。 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拿起了香烟。 第一次抽只觉得呛,烟气踱进肺里火辣辣的闷痛,我反复的咳,又反复的拿起火机。车内逐渐被烟雾笼罩,我摇下车窗不受控制的咳嗽,咳得车跟着晃三晃,咳得胸口涌起一丝腥甜才罢休。 我去了他的旧长街。 深处陈旧的老房子早就人去楼空。高启强出人头地,就连原来的鱼摊都换了其他人来经营,陌生男人低头刮着鱼鳞,发现我在看他便询问我是否买鱼。 我点点头,随手指了一样水货。 我询问男人原来的摊主去哪里了,男人低头处理着,咬着烟说‘不清楚’。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有很多问题都是在明知故问。明明昨天午后两张鲜红的请柬送到了警局办公室,新人的名字规整的用楷书刊印在正中央,我收回抚摸到名字的手指,仿佛被那烫金的文字灼伤。 这也算是分手通知了吧,我想。 “响,我们也不是非来不可的。”男人选了郊区的一处私人参会厅作为自己的婚宴地址,当天大清早安欣便被我一起拉过来折腾一上午,安欣即使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没有丝毫怨言。我死死的盯着忙前忙后的唐小虎,脑海里又想起了那日午后在唐小龙家的走访。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勾结到一起了,当时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为他辩解。我干掉杯中的白酒,彻夜未眠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痛起来。我掏出香烟,身后伸出一只打开火机的手。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高启盛衣冠楚楚,身着红色西装一表人才。我瞟了一眼男人,低头点燃了烟。见我不语,男人便主动挑起话题。 “李队今天看起来很累啊,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我盯着他眼下的乌青,一口烟气吐在男人脸上。 “你不也是吗?怎么,你亲哥哥结婚,你不为他高兴啊?”高启盛的笑凝固在脸上,室内响起舒柔的音乐,高启强站在台前,白色西装贵气十足,看起来容光焕发。身后大门被推开,陈书婷拿着捧花款款进场。 “你知道吗?你们俩的位置是我特意安排的,这桌是除了主席位以外视野最好的,我哥待会在台上往下望最先看到的就是你。”男人的声音像是毒蛇嘶嘶作响,他兴奋地看着我,似乎格外渴望能看到我失控的样子。台上高启强搀扶着新娘上台,在看见我的一瞬间怔住,不过男人并没有失态,只稍稍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调整好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 “高启盛,你哥压根就没有就给我发请帖是吗?”高启盛摘下镜片悠哉的擦拭,得意的神情说明一切。我看着他慢悠悠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幽深。“可是我哥很爱她,他和我说过,陈书婷是他的第一个深爱的初恋。” 我拧灭烟头,在众人的欢呼掌声中快步离开。 眼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我躲进厕所隔间闷声痛哭。 在师父去世后的几年,我开始失眠。 我早已习惯了怀里的温香软玉,夜晚孤独尘嚣而上,从脚趾渗透到发丝。回想起男人的脸,心口总会坠着疼痛。无数次的午夜梦回,男人的笑颜伴随着师父的脸一同出现在脑海,两道声音同时叫我的名字,我把自己蜷成一团,无助的捂住耳朵。 再之后,我的硬板床上多了一个席梦思软枕,我拼命让烟气代替肺里的氧气,在头脑昏沉间抱住枕头隐隐进入梦乡。 高启强,你也和我一样痛苦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把这段感情认真对待,沉迷于此的只有我?梦里恍惚间我又看到那个雪夜,眼前人明眸皓齿,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我轻轻为他掸去额角的雪花,睁开眼时脸上还留着未风干的泪痕。 隔间外静悄悄的,静的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呆了多久,门外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站定,低沉颤抖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李响,你在哪个里面?” 我推开门,男人眼圈通红的走近我,我推开男人脚步飘忽,像是踩着棉花。 “李响,我没有给你发请帖,这种事情太伤人了,我不会做的,你相信我。”我无力抬手示意男人收声,咬牙克制住鼻尖再次涌上的酸意。 这场景依稀有些熟悉,是在我第一次对他起了恻隐之心的那个夜晚,我们身份对调,故事重演。 “高启强,”我缓缓开口。“如果能重新回到那天晚上,我情愿不那么善良。” 我情愿像一个恶劣的混蛋,扒开他的腿找同事一起嘲笑他,然后在他的世界留下罪恶的影子。恻隐之心,是我当初埋下的因。如今这因已经抽枝拔叶,枝树繁茂。所以结出的恶果我都要一一承受,无法推诿。 不知道我是怎么在头疼欲裂的情况下回到车上的,只是醒来时安欣已经坐在驾驶位,车子开出好远。 “你醒了。”我揉着自己哭肿的眼睛,扶着车座艰难坐起来。席间安欣像是看到什么人出去了一趟,不过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高家兄弟身上,没有来得及问。 “你出去见谁了,我看你回来的脸色很不好。”男人通过后视镜与我对视,又说了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安子,自从师父没了咱们再见面,你一直怪怪的。”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哪怪啊?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子。”见我不语,安欣放低了声音认真起来。 “响,这一次你不会再孤身一人了。”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我们是搭档,不是吗?”我看着男人的后脑勺反复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兜子里的震动打破了沉默。 “李队长,今晚别忘了醉宾楼还有应酬呢,省领导都来了,你可不能缺席。”我低声应承着关掉手机,怕安欣质问便让他停车。 “醉宾楼是吧,枫丹白露里面那个私人的是不?”我瞪大眼睛,看着男人熟练的换挡加速,驶向那条必经的公路。 “在婚礼上,我看见了赵立冬和王良。这两个人,本不该出现在那里。”安欣的语气平静,可我却在这平静中听到了万顷恨意。 “响,什么都别问,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这一次,我们一起把他干倒,这一次,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