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 - 同人小说 - 【摩登三国】备受中短篇完结文合集在线阅读 - 一个人,一辈子,一件事

一个人,一辈子,一件事

    很多年后的某天,曹cao带着两片乌云驾临徐州。一片乌云在他的头顶,闪着电光与雷鸣的轰隆;一片乌云在他身后,响着马蹄与兵戈的踏踏。此时他已经击败了徐州的守军,要带兵进入城内。徐州城的城墙是灰黄色的,墙下堆积许多插着剑的士兵的尸体,暗红血液溅满城墙,又滴在地上缓缓汇聚。大门隆隆开起,曹cao骑着马踩着血,步入徐州。

    数月前,他做了个梦。在虚无的黑暗中,父亲曹崇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父亲!父亲!他慌张地连声呼唤,父亲却一动不动。他想抱起父亲的躯体,父亲却崩解成血,一抹红色溅上眼皮。他抬头,处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白骨与血rou。衣不蔽体的女人,缺少胳膊的男人,脸色发青的孩子,以及被利刃贯穿的狗。他的人往前走,他脸上的血往下流。在尸山血海的尽头,还有一群人仍然活着。他们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宛如一群待宰的羔羊。他朝前走,他们往后退,有孩子摔在地上,有妇人开始哭泣。直到他走到跟前,直到他们退无可退。有人抓住他的手臂。

    他们是无辜的。刘备说。

    他转头,看见刘备面目模糊,身泛微光。他朝模糊中深望,白玉肌肤如瓷器般布满裂纹,毫光从中发生。忽的一声咔嚓。银瓶乍破霞光迸,万丈光辉里,仙人飞升去。他伸手一抓,从床上坐起。窗扉哐当打开,狂风吹入,落叶飘零。

    乌云沉沉欲坠。走过城门后,将士们继续前进。他则翻身下马,拾级而上,将要去往城楼。

    他的父亲在不久前死去了,尸体被埋进他亲自挑选的坟地里。自从那日梦醒后,他就千万百计地想阻止父亲遇害。增派护卫,加强巡查,能做的都做了。最后父亲虽死里逃生没有亡于刀枪,却因此大病一场,骨瘦形销,病逝床上。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死前的模样:他皮肤棕黄,皱纹深刻,倒在床上时暗淡得就像一截将死的枯木。从衣袖中伸出两只分岔树枝似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当时曹cao就跪坐在床前,握着这样一只干枯的手,喊着了几声父亲。父亲从昏沉中醒来,撑开松垮的眼皮,浊水一般的眼珠里慢慢浮起一丝波光。他的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下巴上的白须不断颤抖。他想要说话,想要起身,想要回握儿子的手。但最后也只是从枯干的嘴唇里挤出两个模糊的气音,随后,他的眼睛凝固着儿子的身影,他的手冷却在儿子掌中。曹cao低头看着床上的父亲,很久也没有说话。他凝视父亲没合拢的嘴唇,猜测他说的是:阿瞒。

    曹cao登上城楼时,乌黑的天地间刮起灰色的风。在灰暗的寒冷中,他站在城墙上遥遥地往下看。他可以看见整个徐州城,无数道路在屋舍间交汇又分散,一列列黑蚁般的军队从城门中走出,在道路中不断行进,像一只逐渐张开的大手,将要掌握住这座城池。他还可以看见所有徐州百姓,他们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用害怕惊惧的眼光注视着靠近的士兵。他更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到他的父亲。他父亲在面对陶谦的士兵时,也是同样的表情。面色苍白,瞳孔收缩,手足发凉,心跳如擂,徐州人和父亲一样绝望又无力地面对举起的兵戈。他们都是凡人,刺破皮肤会流血,贯穿心脏会死去。他们都惧怕死亡,在刀光中祈求生机,幻想奇迹。他们都逃不过高高落下的命运。——可是,为什么他父亲注定要死,而徐州注定有人相救?

    此时满天乌云滚滚,空气沉重得即将滴出水来。他的袖子紧紧贴在手臂上,冰冷又粘稠。稠得像梦里捧起的父亲的血水,冷得像父亲死去的掌指。灰白的风将他吞没又吐出。天地间响着父亲临死的呜咽:阿瞒、阿瞒……

    他看着徐州城,军队组成的手掌已经笼罩了整个城池。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一声令下,一切都还来得及。进城之前,他特意找借口远远地支走刘备。哪怕动用法力,再想赶来也需要时间。而他知道士卒的刀尖有多么锋利,青光一闪,没入胸膛就像刺入豆腐。他还知道人的死亡有多么快速,长剑出鞘,一次眨眼后,血流喷射如柱。当十万把刀剑同时举起,眨一次眼,就是十万柱鲜血,十万颗心脏,十万具尸骨。以这样的速度,不需要眨几次眼,他就可以杀得尸体堆成山,血液流成海,屠得千里无鸡鸣,泗水也断流。他将看着最后一人断气,而命运无法救走哪怕一条狗。

    他酝酿声音,准备唇舌,即将向身旁的侍从开口下令。轰隆——。天上忽然响起雷声,一颗豆大的雨水拍打在他肩上,使他肩头一沉。他转过头。

    在睡意昏沉的午后,私塾中,少年刘备收回手,讪讪笑道:呜呜,公子,我有些功课实在是搞不懂,能不能请您给我讲讲?对对,就是这句“庸言之行,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还有这里,“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应该作何解释?呜,另外还有……

    真是叨扰公子了。谢谢。刘备微笑着说。

    一阵又一阵透亮天地的闪电中,雨渐渐大了。无数清凉的雨丝飘落城楼,打湿他飘飞的衣袖。他低下头。

    在柳条低垂的黄昏,街道上,刘备拉住他的衣袖,说:大人,您先回去吧,我好像有什么东西拉下了,要回头找找,一会儿就跟上来。啊……您发现了吗?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那位老人家身体不好,子女病逝,孙子又小,家境艰难,所以我偶尔会来照顾她家的生意,也顺便帮点小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哈哈。

    对了,大人。刘备歪头,笑道:您也一起来吗?

    徐州的雨仍然下着,他感到手臂沉甸甸的。——整只袖子已经吸饱雨水,多余的水珠沿着手腕流进掌心,又从指尖滴落。他猛然收拢五指。

    在狂风呼啸的深夜,卧房中,刘备惊讶地看着被捏住的手腕,说:怎么了,孟德?做什么噩梦了吗?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话?我怎可能会离你而去……

    我可是曹孟德的陪读。刘备笑笑,握住腕上那只冰冷的手,说:离开你,我还能去哪里?

    滴答。曹cao感到锁骨一凉,有一颗雨珠落到发梢上,又沿着下颌滴落。他抬头望天,雨水连绵不绝地碎在他的脸上。轰隆隆的雷声中,他面无表情,嘴唇逐渐抿成一条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

    说谎。他心想。

    满天乌云从黑青色褪成蓝灰色、灰色,最后是白色,有暖黄的光从白云间的稀疏处筛落地面。自始至终,他一言未发,只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任凭鲜红衣袍随风飘荡。

    雨停后,残留的雨水从城墙上、屋檐边,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积成一片片黑色的水洼。这些水洼淌过马蹄与人腿,透过青砖,流经渠道,汇入河流,随大江滔滔而去。碧波翻滚,船尖破开白浪,兵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曹cao带领军队征战大江南北,已有数十年了。这些年来他攻城略地,却从未有过屠城杀降之类的恶举。在日益隆重的威望与仁名中,他开始逐渐老去。他先是笔直地坐在马背上,满头墨发中悄悄生出第一根白头。后来越长越多,腰背也慢慢佝偻。他就从马背上下来,坐到宫殿中。等到他的脸颊开始下陷,眼睛日益浑浊,他站起来,往床上走。最后当他躺在榻上,盖上被褥时,已经是头发花白,皮肤干瘪,满脸皱纹了。此时树上的夏蝉一声长鸣。他抬起眼睛。

    门吱呀一声打开,刘备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低声唤了句:“孟德。”

    曹cao注视着刘备。刘备也老了。他金黄的头发褪成灰黄,驯鹿般的圆眼眼尾处长着细密的皱纹,颧骨突出,鼻唇沟也比以前更深。但曹cao知道这不过是种虚假的伪装,百年不到的时光还不足以在一只精怪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于是曹cao说:

    “今时今日,你何必再用如此假象示我?变回去吧,我要看看你的真实相貌。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

    刘备叹息一声。神妖的存在本是种隐密,不可轻易告知凡人。但曹cao寿元将尽,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他又怎忍心拒绝?一阵微光中,他脸上皱纹消退,双颊丰满,金发灿灿。再睁开眼,已是风华正茂的模样。他垂目望着曹cao,问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曹cao嘴角上扬,语带嘲讽:“很早就发现了。我小时候一直十分讨厌你,你伪装得太过,反倒不像少年。是因为天生妖物都没有童年,还是你活得太久忘了何为童心?”

    他仔细看着刘备,时光在脑海中不断回溯,直到刘备的脸庞与记忆重合。他想起来这是刘备二十岁的模样,也是他二十岁那年,站在县府里,一抬头看到的刘备。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年相同,窗外吹进的微风仍吹动他金黄的发梢。他以这张永恒的面庞,贯穿了曹cao的一生。

    数十年前,他伪装成陪读少年,跟在曹cao身后,以宽容的态度面对曹cao无端的恶意,正如一个大人包容孩子的恶作剧;后来曹cao长大、老去,而他看过来的目光却始终如一。那双眼睛温柔,平和且宁静。他用来看曹cao的一生,看所有路过的凡人,看树上的夏蝉,也看天上飘过的浮云。这是长生种对世间万物的怜悯,博爱,与傲慢。他们有无尽的时光,总认为可以改变所有事物的生长,就像给幼苗插上木杆,亦或为盆栽修剪枝条。

    曹cao说:“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我知道你已积累无数善功,只差最后一劫就能功德圆满。我还知道这一劫与我有关,老天要我在徐州开启杀劫,而你当救人后飞升。可你这只兔子贪婪又愚蠢,伪善地希望徐州杀劫少死几个人。所以你化身成人,来我身边潜伏多年,费尽心机要教我向善。”

    “随后事情如你所愿,甚至‘好’得超乎意料。我不仅是少造杀孽,我放过了所有徐州人,此后半生也不行任何屠城之举。一生仁民爱物,最后落得仁义之名。”

    “——你以为我成功长成你想要的曹孟德了?”

    此时,白云遮蔽日轮,屋内骤然一暗。在床帐的阴影中,曹cao的双眼闪着幽幽的冷光,仿佛坟头的猫头鹰,又或是月下孤狼。他咧开嘴,笑着说:

    “那些草芥般的家伙是生是死,我根本不在乎。”

    他们是被杀了恐吓其它坚城,还是活着继续在乱世中苟且偷生,这都无所谓。最后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泡沫,无声地浮起,又不为人知地消散。他不会记得,也不会在意。他只憎恶那些恒久的存在。——那些傲慢地决定他的命运,或是一厢情愿要改变他的家伙。

    天数要他杀戮,于是他不发杀劫;刘备要他向善,于是他心怀恶意。

    他咳嗽几声,说:“我放过徐州,只是因为——”

    “我要天数不得圆满。我要你不得飞升。”

    “于是我成功杀死一个仙人。一个凡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罪孽,也是我这辈子最为得意的恶事。”

    说罢,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沉闷而刺耳的痰鸣音夹在笑声中,听起来就像野兽在林中咆哮,引得山石震荡,树叶扑簌。

    刘备没有说话。他并不为不能飞升而悔恨。他听着曹cao的放声大笑,看着曹cao的幽蓝眼睛。某种诞生已久的模糊感觉,直到此刻终于明晰:如同猛虎扑食,雄鹰腾空,江流入海。世间总有些东西,只随轮回流转,不为时间改变。

    他将手掌按上曹cao的胸口,袖间掀起一阵青色的风。这是一个小小的法术,无法挽救寿元已尽之人,但能让他好受些。

    曹cao已经太老了。他老得即将死去。他感到自己像根点燃的蜡烛,在床榻上不断融化,松弛,下陷。他的耳朵开始嗡鸣。他的鼻腔充满甜腥。他的喉咙涌上鲜血。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在苍白的辉光中,甚至能看见一扇正在打开的通往死亡的大门。可此时此刻,他衰老黯淡的面孔却一点点亮起神采,仿佛日头从云层中出来。他努力从床上坐起,肋骨突出的胸腔起起伏伏,高声嗡鸣有如一台风箱。他如炬的目光死死盯着刘备,盯着那张贯穿他一生的脸。所有的感官都在渐行渐远,每一寸皮肤都在坍塌崩解,在垂死的虚无中,他竟仍能感受到一缕微风吹拂。

    于是他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脸颊发红。他抓住刘备的手腕,如同掐住命运的喉咙。他说:

    “哪怕投胎转世,下辈子我也不屑于当个好人,所以——”

    “刘备,你这大耳朵骗子,要想阻止我,记得下辈子也来纠缠我。”

    很多年前的午后,阳光正好。少年曹cao得意地收回墨笔,小憩的刘备睁开了眼睛。树影婆娑中,夏蝉长鸣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