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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少有的无望

      说实在的,江娴是习惯惊险的

    很多次了,和死神擦肩过,从鬼门关逃回来,太多次了,多到她无从计算

    可为何这一次,她没有一丁点快感

    入夜了,小屋内很静,老旧窗户隔音效果不佳,车子引擎声,路人谈话声,笑声,甚至风过树枝的唰唰响,都一个劲儿往里传

    前世与今生,她都喜爱热闹,大抵是她这人太孤僻,若想获得快乐,若想感知自己还活着,必须要通过外界

    可这一晚,她莫名的燥

    不算大的布艺沙发由她仰躺太久,陷下深深的窝,烟灰缸早就满了,一截一截烟头倒插着,每一颗都与这夜相关,每一颗都记载她无可诉说的心事

    又一支烟燃上火点,江娴用发麻的唇吸着,砰砰跳的心像是无人看惯的园子,野草疯长着,sao乱着

    她和他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宇宙爆炸时,同一个灵魂的两枚碎片,不然怎会心有灵犀,倾盖如故,她明明不在他左右,却依旧被他左右

    心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她没头绪,只能由它乱,就像手里正在嘬的烟,即使早就犯恶心,也没法不抽

    月牙形状的挂钟叮咚一声,默默告诉伤神的女孩儿夜已深,其实是很动听的声响,只是气氛悲伤,显得和丧礼的锣一般

    江娴呵出烟味浓厚的气,一手压着发闷的胸腔,另一只发软的手丢去烟头,靠着支撑的力量,她站了起来

    她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极易被情绪牵引,换作旁人还有调节的方式,她没有,她全靠挨,大概因为她没有自救的信心,接近破窗效应,一次比一次糟,她还纠结什么

    但那是曾经,她不被人所知道的曾经

    无端端的穿越,在不觉中改变了她

    这么说不太严谨,因为改变她的是人

    而她现在最不愿触及的那个人,正是最大的功臣

    一位有耐心的爱人,是治愈心病最好的处方,胜过化学合成药物,胜过官方又笼统的方案

    此时,她的心情为最低点,积藏的噩梦种子快要萌芽,她意识到了并奋力克制,她打算遵循最常见的解压方式,出去走一走

    立柜装满新衣服,一眼就知道都是新的,要么荡着吊牌,要么叠在盒里,她没有动,随手搜罗件旧的换上,她时时刻刻铭记这是景瑞雪的家,若非走投无路,她肯定不会打扰

    她又瘦了,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吃出来的幸福肥,在几天内又没了,穿的衣服还宽松,就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望穿衣镜中的自己,她眼波闪了闪,此情此景,不就是她初来乍到时的模样吗,记不得几月几日,只知道是个炎热的上午,她就站在同样的位置,那会儿的她担忧极了,对当时的她来说,这是全新的世界,会不会发生危险,会不会闹笑话,什么都是未知

    却也很新奇,走出这扇门,会遇见谁,会出现什么事情,她疯狂的好奇,揣着的心既慌张又惊喜

    今日再看去,好笑又悲哀啊

    几个月时光不短,足够她过惯另一个时代的生活

    有点片面了,哪是仅仅习惯,她已经在战乱中活得游刃有余,保全自己是初级课,铲除异己,以心机为刃,杀人于不知不觉,这些从前设想都不敢的事,她都做到了

    可几个月时光也不长,对她来说就是短,太短,短到她像刚刚尝到甜味却被踹开的小孩,哭着,嚷着,祈求回到最开始的那个点

    走在简陋生灰的楼道里,江娴两手不禁攥袖口,是没退散的紧张吗,还是面对楼外的心慌,和那日出门一样,她自觉遮住全部纹身,还是那个道理,这不是法治社会,也不是治安一流的大上海,这是香港,1992年的香港,是最肮脏,最杂乱,最动荡的黑暗国度

    江娴嘴唇挑起弧度,苦且涩的笑,又想起和他的日子,那时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纹身也好,后背丑陋的疤也罢,她都不掩饰,只因她知道,有他在,没有人敢蔑视她,更没有人敢多嘴一句

    关于对他的感情,她绝不参杂一丝其他的,什么权,钱,名,她不在意,这是无论谁来问,都会得到的唯一答案,也是她这张瞎话当真话说的嘴里,屈指可数的实在话

    可是呢,她不还是在依赖他,那些令她不屑的,哪时哪刻不在给她优越感

    她联想着,又是一股不得不承认的自责涌来,她当真不贪图他什么,这份情太真了,怎会允许不纯洁的东西污浊,使她悲伤感叠加的,是他的付出,太多了,其实在他们的爱恋里,他从始至终都是付出多的那一方,一直如此

    争吵中的人有口无心,豪言壮语放得比雷响,偏偏在事后懊悔,她这般高傲的又如何,还不是尝着心被搅碎的痛

    香港是没有夜的,天际的漆黑不是落幕,而是开场,是成百数千场狂欢的号角,油尖旺地带正是繁闹的代名词,让人眼花的霓虹在迸光亮,红,黄,蓝,每个招牌都扎眼,任由你看或不去看,它都往你瞳仁里钻,证明它存在,招摇它璀璨

    江娴在这片蜿蜒曲折的光火里走着,饿吗,怎么会,心理压力大过天了,哪还顾得上身体,她步子迈得小,娇小身形费劲的于人潮中穿梭,这个点还在街头游荡的人太好看穿了,绝大多数是游手好闲的小流氓,亦是比花儿还艳的小姐,噢,也有别的,她总能看见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猫着腰往车里钻,他们笑得脸蛋都挤在一块,牵他们魂儿的,无非是在车中等候的佳丽,猜都不用猜,又是个不眠夜

    还有呢,藏不住巨大音响的迪厅外边,男人对着手机面目焦灼,嘴里叨叨应酬,不多喝,会守规矩之类的说辞

    是在应付老婆吧,江娴没驻足,斜着望了眼,她笑了,原来男人空闲的手臂正环着一位陪酒女的腰

    灯柱弧形的暖光柔和江娴的脸,那些华灯与举着脂粉口红补妆的女人一样,都在争艳,她的心底响起声音,是个问话,反反复复困惑她很久了,到底是谁创造了这座城,天下竟真有一处宝地,能完全配上灯红酒绿四个字,香港,奇妙的领地,它无眠无休,僻静的边角少如春雨,大多城市的风光都有时有会儿,而它截然不同,相比白日,黑夜的它更魅惑

    过于美丽的事物必有弊端,它不例外,它从来不和善,至少对于走偏道的人来说是这样,它是懒懒躺在绣楼上的花魁,扒空慕名者的钱财,挖去心肝脾,再喝光血,它还要亲昵地说上一句,何日君再来呢

    江娴又想远了,导致她走了许久才回神,没办法,生活在充满旧情人回忆的城市不就是这样吗,她有点儿疲乏,正巧边道旁就有一家茶餐厅,就餐的人不少,只剩张小圆桌闲着,她左绕右绕,终于落了座,真是够热闹了,餐具磕碰,食客招呼伙计,年轻人们说笑到起兴还拍桌子,嘈嘈杂杂的

    虽然客人多,但伙计没怠慢,匆匆到前台取了菜单,啪嗒一声搁在桌上

    江娴知道伙计忙,不愿意耽误人家,就飞快翻着,想赶紧挑两样

    “哎,肥佬,你这两天怎么闲了,你不说你是东星的小弟吗,怎么也没个活儿干”一嗓尖尖的男声响了,说话者尖嘴猴腮,与两个同伴坐在江娴后桌,三个男子流里流气,坐也没个坐相,就差把脚搭桌上了

    江娴翻菜单的手立刻停顿,她命怎么这么苦,先是跟太子那个冤家街头偶遇,现在又来个东星社,老天爷是闲得慌吗,光他妈逗她玩

    短暂几秒发愣,她继续看菜单,她跟那位社长都一别两宽了,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吵嚷声中,刚刚被称为肥佬的胖小伙接话“要么说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你说这么大个社团,怎么就…”

    半句重半句浅的话惊了江娴,她的头猛一抬,这都什么跟什么,听见这种话,她心中一处地方像是被堵塞,喘气都不在协调

    她余光精确扫去,这三人都是生脸儿,她待在乌鸦身边太久,东星大小头目都打过照面,有些经常办事的大马仔也认得,这三个完全陌生,估摸是底下的小弟,她在震惊中回忆,这三人早就坐在这,也一直在聊天,但她没注意,直到东星两个字出来,才触到她的弦

    店伙计也懵了,迟疑说靓女你要点什么餐

    这句话当然会被江娴无视,她的手扣住桌角,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力道失控了,关节隐隐发白,不过她察觉不到疼,她把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听下文上

    同伴的眼神皆是狐疑,胖小伙是打算卖关子的,但也觉得事关重大,拿这种事开玩笑不好

    他压低声,全然不知背后有人窃听“乌鸦哥都知道吧,整个东星都由他揸fit,你说这么牛逼的人物,怎么就倒台了,还是败给洪兴的人…”

    可怜的小伙子,又是没说全的话,不过这次不是他欲言又止,而是后面咣当一响,生生打断他的话

    江娴踢开掀翻的椅子,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伙计吓出一身汗,刚想拦,她已经冲到三人桌前

    她双肩在抖,揪胖小伙衣领子的手也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叫败给洪兴,是洪兴的谁”

    全餐厅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集中江娴身上,她深陷的眼眶发着红,在胖小伙因吃惊而呆滞时,她脑海蹦出许多可能,是靓坤吗,可他们早就握手言和了,难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又或者是谁,是跟东星争地盘的韩宾,还是哪位与东星有积怨的话事人

    胖小伙傻眼了,刚才问话的瘦猴率先回嘴“你谁啊,哪来的野丫头,我们说话关你什么事”

    江娴不想纠结没用的,她大吼着重复,是狰狞的,但其中的不安太强烈,任谁都听得出来

    胖小伙也反应过来了,一把扯回衣服,不悦说小meimei,大人的事少打听,你国中念完了吗,瞎插什么嘴

    余下两个男子对了对眼神,怒火一消,他们发现江娴相貌出众,长相可爱,身段却有风韵,看得他们心里那条虫子蠢蠢欲动,想调戏几句,还没吐出口,就变成尖叫

    一把枪,正正当当顶住胖小伙脑门,江娴眼尾的红已变为狠戾,不知道哪时开始,随身带枪成为了她的习惯,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掏出来不是上策,但她不会顾及那么多,这个人故弄玄虚似的游说,彻底刺激到她,东星到底怎么了,乌鸦到底怎么了,她必须弄清楚,一刻也不耽误

    绕是给社团当马仔的胖小伙也懵逼了,他开始磕巴,说不出正常的话

    “把你刚才的话说下去”见对方还磨蹭,江娴手腕一拧,枪口如带刺的藤,好似胖小伙再支吾半句,都要榨出脑浆子来

    “我我我我说,是陈浩南,洪兴的在逃犯,他用伎俩把乌鸦哥骗去,到现在都没音讯”胖小伙吓出眼泪来,他不过是一个马仔,还是任人差遣那种,他们这种级别的,能摸到真枪都够吹半年牛逼,更别提被枪顶脑瓜子

    嗡隆声炸开在耳际,江娴膝盖一软,踉跄后退半步,就在刚刚猜疑的时候,这个熟悉的名字当然在她脑中忽闪,但她自动排除了,因为以陈浩南现在的本事,怎么会给乌鸦造成威胁,可她听见了完整的话,她的不相信被证实,太清晰了,餐厅死寂得可怕,生怕她听不真实似的

    江娴脸色又青又白,若说猜忌时是颤抖,那现在就是颠,没有风来,她那头棕色的长发却微微飘,怎么会这样,连这些四九仔都知道陈浩南是逃犯,他哪来的能耐,居然能置乌鸦于危险中,伎俩又是什么,乌鸦有多聪明她太了解,从来都是他给别人下套,他怎么会被蒙骗

    那又是什么伎俩,竟然能骗到他

    她死死瞪胖小伙,手中枪还没移位“原因”

    胖小伙的眼开始躲闪,想向同伴求助,眼神还没发出去,太阳xue就再次被枪口怼上,他嚎了一嗓子,只好服软,其实求助也是没用的,他那两个草包同伴,一早就吓成看见狼的绵羊,要不是怕挨枪子,早就溜之大吉了

    “因…为一个女人”他声音更小,这是东星的内部事,他也是偶然得知,不敢随便往外面传,怕给自己惹祸,刚才他也就是想炫耀炫耀自己见识广,没打算把原因说出去,这下好了,不说也不行了

    六个字再加上颤音,几秒的长短,江娴眼中的血丝蔓延,几经摧残的心被一刀挖空,她最后的力气和勇气,全用在矗立原地上,不然早就瘫软倒下

    “你如果再说半句留半句,我现在就送你上青天”再张口,她的声音哑了,一丝血味闯进味蕾,是她在煎熬时咬破了唇

    胖小伙分的清轻重,连忙回答说真是因为女人,据说是她跟乌鸦哥闹了脾气出走,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陈浩南就来信了,原来是他绑架了那个女人,他的意思就是让乌鸦哥舍命为红颜,的确挺离谱的,但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哎呦,这可是东星封锁的消息,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怎么活啊

    话还没听全,江娴就快要晕厥,幸好被伙计扶住,才站稳脚,她没再说话,杏眼怔怔瞪着,缓缓渗血丝的唇张张合合,满脑都是不容抗拒的错愕,惊惧

    她这才懂得,后知后觉的恐怖威慑力有多大

    被绑的一夜,陈浩南曾在和太子对话中透露可疑处,太子问他目的,他说他只要一个,小结巴也说漏嘴过,她说陈浩南是有目的的

    在这一霎,江娴醒悟了,陈浩南所指的那一个目的,是要用她胁迫乌鸦束手就擒

    可是,她靠自己逃出来了,她根本不在陈浩南手里,乌鸦为什么平白无故相信,他们这种血雨腥风里爬出来的人,最懂江湖套路,也最圆滑精明,就算是要救rou票,不也应该先探好风声,确保万无一失吗

    她又在用俗套的方式思考了,也不怪她,她被惊怖冲昏头脑,忘却了一些事情,也忽略了一些因素

    她忘记自己在他心里地位有多高,也不知道失踪这几天里,他是怎么过的,他太绝望,以至于碰到一点希望,都要拼命抓住

    周围逐渐出现声音,窃窃的议论,惊异的打量,没有人做出出格举动,连探讨都是耳语,有关此事的两大社团无人不知晓,再加上江娴的举动,谁也不敢过多表现

    江娴在众说纷纭中僵站着,面容血色尽失,时间一秒一秒在她混沌的大脑流逝,往事却犹如涨潮海水,迅猛的吞没理智,亦幻亦真中,她仿佛又看清那张凌厉刚毅的脸,飞扬的金棕色长发,那是曾经使她魂牵梦绕整整五年的音容,是她用尽千方百计也要跟的男人,可后来是怎么了,得到就不珍惜了吗,那么小一件事,怎么就值得她丧心病狂,况且他的初衷还是为她

    闷在喉咙的苦涩快要满出,她强制着不掉眼泪,这种关头,把眼哭瞎了又有什么用

    她该做的,是去弥补,是去为自己的盲目行为负责

    再醒神,她绊着趔趄推开挡路的人,如同缺氧很久的鱼儿,拼死逃向海洋

    她闯出餐厅,可脚忽然停下

    她该去哪,她该怎么做

    街道仍然熙攘,没人在乎打着寒战的她,路人从虹灯源头来,又在尽头消失

    她牙根都在发抖,腿脚软得像泥巴,放眼街市,她的心底防线更艰难,糊了层血痂的唇瓣止不住磕碰

    她在何去何从间拉扯,该去联络东星吗,又或是怎么样

    远方的高楼是流畅的灯海,建筑点缀星光,宣告华然的盛世,这角度不好,加上天色沉了,若是晴朗晌午,必能看见海与天的分明界线

    银色月光似飞驰利箭,刺入江娴雾蒙双眼,心脏骤然的咯噔一跳惊醒她,半秒的刹那,她仓皇奔向马路,正好有辆计程车在等客

    她飞速坐进,咣一声合门“往尖东开,到附近我来指路”

    是的,今朝乌鸦被俘,整个香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只剩靓坤

    车子动了,她眼皮垂下,隐埋潋滟猩红,按理说该联系笑面虎,那样她能知道起因经过,也能商量出来对策

    可是,她的心迟缓了,直觉告诉她,那位二把手不可靠,甚至现在和东星的人联络都不可靠,乌鸦出事有她的因素在里面,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解释上,阿麟是忠诚的,无奈权不大,这种事超出他能力范围,至于其他人,人都是拜高踩低的,昔日尊敬她,是给乌鸦面子,如今呢,谁还会听她的想法

    最主要的,是那个差点害死她的本叔

    龙头不在,笑面虎是四一五,充其量做辅佐,而如今掌握东星大权的,保不齐就是本叔

    铺天盖地的眩晕再现,她快捱不住了,在真枪实弹的危难面前,她才惊觉自己的柔弱无能,在男权社会里,她弱小得堪比蝼蚁,偏偏乌鸦出了事,她到底怎么做,才能救得了爱人

    她少有如此时的无望,陈浩南这一步棋她完全没想到,不,是任谁也想不到

    她逼迫自己冷静,周边声动一寸寸消逝,耳畔只有自己断断续续的呼吸,她在尽力还原大概经过,出了这般大事,东星封锁消息是对的,可为什么没听见其他动静,要是有与洪兴撕破脸的念头,这些马仔必然知道,看来目前没有,那他们在等什么,等天降奇迹吗

    再深想下去,江娴的唇愕然一张,凡事想两面,若说好的,是东星正在谋划,火拼或智取,都要救人出来

    可往坏了说,他们在耗,不,不能一概而论,至少领头的那个人在耗

    她将头埋进臂弯,泪如淅沥的小雨,打湿衣袖和发丝

    她知道错了,可会不会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