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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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鹤雪拢住衣袖,摇头。 “那我牵着你的衣袖好吗?你看不见,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声询问他。 眼下是夜闯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灯。 “嗯。” 徐鹤雪点头,朝她声音所在的方向试探抬手,将自己的衣袖给她牵。 感觉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鹤雪眼睫微动。 “我们走这边。”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家仆靠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她才牵着徐鹤雪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后面的棂窗外。 棂窗用一根竹棍半撑着,倪素顺势往里头一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金向师心不在焉地嚼着酱牛rou,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家中是请不起医工么?现如今你在外头找药婆的事儿被那些诗社中的娘子们知道了,才来我跟前诉苦。” “这是什么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么?我也不是没请过医工,只是他们也不能细瞧,开的方子我也吃了,总不见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问我么?”孙娘子负气,背对他坐着,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揩泪,“若不是那日疼得实在捱不住,我也不会听蔡娘子的话,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药婆是什么你还不知?有几个能有正经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几个?” 金向师眼也没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酱牛rou,“若真有,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我确实好些了。” 孙娘子手帕捂着面颊。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药婆的事儿了,你以为,她们回家能不与自个儿的郎君说?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带坏了他们的夫人去?”金向师冷哼一声,“我早让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么诗社,如今倒好,你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儿,那些个大人们,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说我治家不严。” “我看诗社你也不必去了,没的让人笑话。” “凭什么?蔡娘子她还大大方方与那小娘子来往,她都敢在诗社待着,我又为何不能去?”孙娘子一个回头,鬓边的步摇直晃。 “那蔡娘子与你如何一样?她父亲致仕前虽是正经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边军中做过监军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叶的习气,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还是武人堆儿么?就她那郎君独一个文官,她大伯哥不还是个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职么?那在内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们家粗鲁不忌,这你也要学?说不定今儿这事过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继续在诗社里待着。” 金向师如今才得了官家赞赏,不免有些自得,“今儿就这么说定了,那诗社你也不必再去,不过只是一些年轻娘子在一处,孟相公的夫人姜氏,还有裴大人的夫人赵氏都没怎么露过面,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到她们跟前去讨个脸熟。” “郎君……” 孙娘子还欲再说,金向师却不耐烦了,朝她挥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儿房里。” 不但将她出去与女子交游的路堵死了,竟还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叫杏儿的妾,孙娘子双眼更红,却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闷退出房去。 孙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师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忧思来,酱牛rou没再吃,酒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阵寒风袭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杯盏,桌前的灯烛一刹熄灭,屋中一时只有淡薄月华勉强照亮,烟雾从身后散来,金向师脊背僵硬,脸颊的肌rou抽动一下,他缓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浮动的雾气里,隐约得见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跌下去,酒盏碎裂。 “徐子凌,” 顺着窗缝往里瞧的倪素小声提醒,“他在你右边。” 徐鹤雪一顿,依言转向右边。 “金向师。” 轻纱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栖身月华,淡薄如雾,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金向师脸颊的肌rou抽动更厉害,雾气与风相缠,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袖抵挡,双眼发涩。 “倪青岚。” 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师双目一瞠,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你知道我。” 徐鹤雪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听清他的抽气声。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向师双膝是软的,本能地往后挪。 岂知他越是如此,徐鹤雪便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金大人。” 素纱幕笠之下,徐鹤雪双目无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记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黄泉。” 金向师眼见那道鬼魅身影化为雾气又转瞬在他几步开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吓得想要叫喊,却觉雾气如丝帛一般缠住他的脖颈。 金向师惊恐地捂住脖颈,又听那道冷而沉静的声音缓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相告。” 他眼见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浅淡的莹光来。 倪素在窗外看见这样一幕,便知徐鹤雪又动用了他的术法,她心中担忧,再看那抖如筛糠的金向师,她立即开口:“金大人,还不快说!难道你也想与我们一般么?” 冷不丁的又来一道女声,金向师惊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却没看见什么女子的身形,雾气更浓,他吓得唇颤:“您,您又是谁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里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井里玩儿啊?” 倪素刻意拖长了些声音。 “啊?”金向师双手撑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我可没有害你啊倪举人,负责糊名誊抄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既如此,你为何从宛宁回来后便装病不出?”徐鹤雪问道。 “我,我的确见过倪举子的试卷,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好,字也极好,我便有了个印象,我誊抄完后,便将试卷交给了其他人没再管过,只是后来一位同僚要将所有糊名过的试卷上交时闹了肚子,请我去代交的……”金向师满头满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头,“我这人就是记性有些太好,去交试卷的路上我随意翻了翻,又瞧见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迹,却不是我誊抄的那份了!” 金向师心中疑窦颇多,却一直隐而未发,后来去了翰林图画院供职,他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赶到宛宁去画舆图了。 只是画完舆图回来,金向师便听说了光宁府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发现一尸体,正是冬试举子倪青岚,又听贡院的旧友说,夤夜司的人近来去过贡院,金向师心中忧惧,便趁着正元帝得了舆图正高兴的时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将自己关在府中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盘问,也怕自己就此牵连进什么不好的事里。 这事,他本打算烂在肚子里。 滴答,滴答。 金向师觉得有冰凉的,湿润的水珠从他的头顶滴落,顺着他的额头,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红的血珠。 而血珠转瞬化为莹尘,在他眼前浮动消散。 金向师脑中紧绷的弦断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吓得晕死过去了。 月白风清,长巷寂寂。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用你的术法,你只要站在那儿,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牵着一个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鹤雪起初不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时,她装作女鬼拖长了声音,他忽然道:“他应该比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礼了,一点也不会吓人,我那样,也是想让他快点说实话。”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长的试卷应该是被调换了。” 徐鹤雪说。 谈及兄长,倪素垂下眼睛,轻轻点头,“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隐瞒鬼魂,却并不一定会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条?” 冷淡月辉照在徐鹤雪苍白的侧脸,“金向师若怕恶鬼缠身,他一定会主动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话音才落,发觉倪素似乎身形不稳,立即攥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没积雪之下,那是一种凛冽淡香。 她满身的温暖更衬徐鹤雪像是永远凋敝的严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温度,明明抗拒此时此刻与她之间如此相近的距离。 可徐鹤雪轻眨眼睫,像一个被人随意堆砌的雪人般动也不动,他并不敢轻易放开她的手,只得抬起被她发髻轻蹭的下颌,唤她:“倪素?” “嗯。” 倪素鬓边冷汗细密,晃了晃脑袋,解释:“没事,就是方才翻窗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处了。” 第20章 满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里问安,回来听了一名女婢的话便立即赶到西侧的居室,才一进门,她果然见那姑娘正弯腰收拾书本衣裳。 “阿喜meimei,”蔡春絮握住她的双手,“咱们这儿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见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着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蔡jiejie待我无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么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却顾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筑的事你还记在心上?” 倪素摇头,“不是我记在心上,是昨日孙娘子一番话,只怕是要你们诗社的其他几位娘子们记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么要紧?我与她们在一块儿起诗社,本也是吟诗作对,图个风雅,她们若心里头介意,我不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着她来跟前坐,“阿喜meimei,我祖父在任泽州知州前,是在北边监军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儿待过两年,在军营里头,救命的医工都是极受兵士们尊敬的,而今到了内宅里头,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过。” “但这其实原也怪不得她们,咱们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头顶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多加约束,但是她们的夫家就不一样了,若问她们,晓得其中的缘故吗?知道什么是六婆之流吗?她们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为不妥,她们便只能以为不妥。” 倪素闻言,笑了笑,“蔡jiejie这样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诗社的娘子们都很喜欢你。” “你莫不是长了副玲珑心肝儿?” 蔡春絮也跟着笑了一声,嗔怪,“你怎么就知道她们都很喜欢我?” “昨日在雁回小筑,我才到抱厦,就见jiejie左右围的都是娘子,连坐在那儿的年长一些的娘子们也都和颜悦色地与jiejie说话,就是孙娘子她再介意你将我带去诗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难与你交恶。” “jiejie才有一副剔透玲珑的心肝,你能理解她们,也愿意理解我,”倪素握着她的手,“相比于我,jiejie与她们的情分更重,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不与她们相同,不愿轻视于我,又因着我们两家旧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于我,可若你不去诗社,往后又能再有多少机会与她们交游呢?” 此番话听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离乡,远嫁来云京,又与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知心话儿的,也只有如磬诗社的几位jiejiemeimei。 到这儿,她才发觉原来倪素要离开太尉府,并非只因为她,还因为那些在诗社中与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还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们又如何与她来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