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初见
山川形胜,向来是修炼的好地方。 南岳衡山便是其中一个妙境。枕湘水,望九疑,云雾勾连,泉飞如素。群峰争妍下,有三峰秀出:一名华盖,云开雨霁时可见白鹤徘徊;一名石囷,清风徐来,巉岩会自动诵鸣;一名芙蓉,总隐于云雾,难见其芳容。此三峰并余下百二十个山头,皆是钟灵毓秀之地,仙气馥郁,机缘遍地,却成一家之禁脔,连着大半个衡山都被布下法阵,禁止外人出入。如此霸道的手笔正出自而今烜赫九州的门派——衡山派。 能占山为名,想必渊源已久。当初舜帝巡南,最后所抚之处便是这湘水之滨,在衡山设坛祭祀后,才不幸崩亡。而被他派去作法的巫祝,为了继承先王的遗愿,便留在了最后献礼之处,打下这一显门基业。几千年来,由于被后世追崇,舜庙的香火竟未断绝过,连带衡山也从中受益。 衡山显名有二:一是医,二是人。医字不必说,下可治黎庶,上能救神仙;而提到人,则不能不提其出师之难。在寻常仙门当个执事,顶多不过百年功夫,但是在衡山修炼百年也不一定能脱离皂袍队伍。除了对弟子门中功夫的要求极严格之外,师门亦注重他们在外的历练,等学子能力到达一定程度时,其师会派遣他们去山下实践,然后按照成果评定诠次。大部分的师父会指定任务,但不是每个门徒都循规蹈矩。 比如宋湘神就不是乖乖做任务的人。 湘神本是孤女,她被门中采药翁从湘水边捡到时,除了一身襁褓便无他物,老人将婴孩带到门内,请示过执事后当作自家子孙喂养,就这样长到八岁。八岁时,她为摘仙药徒手攀峭壁,并与守药的灵鹄打了一架,从此一战出名,被石囷峰主捉去做了关门弟子,受其道侣赐姓名。衡山虽崇医,可派中也有十八般功夫,刀剑符箓法咒皆有成就,比如石囷峰的剑道就是九州也闻名。她修炼六十几年,凭借天赋和教导,山上执事都是打不过她的,但若是要升青袍弟子,必须得去山下完成一件大任务。湘神的师父眼睛都不眨,直接命她去斩东海一条已有三百年道行的蛟龙;少女也莽,提着剑就去,不出二十天就夺了那黑蛟的内丹。 只是她头回下山,被凡间世界勾了魂,心想离约定时限还有两个多月,银钱足够,便游玩起来。如今正坐在东平府南城境内一处酒楼,吃着时令美味,听说书人道: “……那恶蛟一目被刺,怒地拱起,只听它发出一声怪叫,方圆百里碣石尽碎,巨浪滔天。却见那半空中女侠将剑向天一指,顿时水柱从八方袭来,如尖笋破土,一道道都插在妖孽身上,便再也动弹不得。女侠前冲,从大张的蛟口向上猛刺,捅入怪物脑中,任凭它昔日如何兴风作浪,刹那便魂归西天!” 湘神只顾着拨弄着碗里的清蒸鲈鱼,蘸取旁边的酱油。 “那后来呢?那侠女去了何处?”酒楼里忽然有人问道。 说书人一拍桌子,“那人落地后对村民只说:‘降妖除魔是俺本分,尔等无须感激’,还不等百姓跪拜,刹那便消失无踪。” 在满堂喝彩声里,湘神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而酒楼里喧闹方消,街上又是一整嘈杂。殿中不知是谁嚷了声“广陵王世子要出城”,便纷纷挤到窗边。湘神听派中师父子弟们闲谈时话及人间,他倒是知道世子是个什么东西,但还从未见过,便也站起来往窗外望去: 只看到城中大街上,有一队人马向西而去,白衣素缟,魂幡凛凛。队伍正中有匹四蹄乌黑的白色大马,上面正坐着个半大少年,穿邪巾缌麻,捧着一束火红的鸡冠花。他神色沉静,身姿端庄,似乎一点也不受外物干扰,直到队伍消失在街道那一头,也不见他有丝毫动作。看热闹的众人逐渐散去,只留下一些中年人在窗边叹息:“如今见这世子,才知虎父无犬子!” 湘神有些好奇,拉住那人问:“大哥,此话怎么讲?” 那人被陌生姑娘拉着问,有些莫名奇妙,但他扫了对方两眼,忽然笑起来:“听姑娘口音是南方人吧?方才那贵人之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广陵王,他父王在北地抗击鬼方,是我鲁国倚柱。如今我看他年少风姿,真是让人羡慕。” 将听到名物在心中比划一番,又疑惑不解道:“可是东平府既非他封地,又非鲁国国都。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不敢置信地又看她几眼,然后和身旁几人一同哄笑:“小姑娘竟如此不知俗务?王世子的母亲是谈家人,他扶棺不回东平回哪里?”笑完了就散去。 说起谈氏,她就有映像了。东岳因近人间诸侯,没什么大派,却诞生了个以集书为业的世家。天经地纬,人仙妖魅,吃穿住行,他家海纳百川一般地搞收藏近千余年。也不知是不是因好此道,谈氏有独门秘法,如今均有三百载阳寿,且至死壮年。但方才见那少年,虽有半阙灵根,没一丝仙气,多半不曾得那传承。她心头微微遗憾,却只是付了银钱,离开酒楼。 半夜,女子走小道登泰山,时下夜色刚浓,从山头往城中望去,只见万家星火,都邑笼罩在淡青色的烟霭里;而南城外的护城河上不知为何漂起盏盏莲灯,似与天河比灿烂。湘神多看了几眼人间景色,屏住呼吸,进入结界。 岱宗巍峨,上多松柏。宋湘神一入那松林,竟走了半个时辰还不见谈氏府宅,且跳上一处古松,见林木走势有人工痕迹,怕御剑xiele气息,如猿猴般在冠顶攀跃,只往西北走,不一会儿才见大墙。女子轻轻落在墙头,初见谈府面貌:原来这府邸刚好位于似顶非顶的位置,楼阁幢幢,星灯寂寥,往下占了大半阳坡,夜里还有溪涧之声。湘神看见面前这似乎不见边境的府宅,便从腰间摘下一个细竹管。 她将塞子摘掉,里面迫不及待地钻出一只黑甲虫,又立刻将管子盖住。那甲虫在半空中徘徊几圈,便向林中飞去。湘神见此,立刻向反方向蹿了几丈,然后又打开竹管,重复之前动作。她在屋顶凌跃,如夜猫没半点声息,任由脚下巷陌巡逻队伍如何增多,始终未被发现。直到一处大屋附近,甲虫一出瓶子便疯了似地逃走,他便知是到了目的地。门前有两名守卫,皆刀甲俨然;鲸灯照亮门顶牌匾,上书“萤雪斋”三个大字。 收了细竹管,这次她从无量囊里掏出来只蜡烛在房顶点燃,而后护着它落到大门前。两个守卫却似乎是看不到他,任由女子小心推开他们身后的大门、消失在门缝中。 屋内并非一片黑暗,谈氏以中山晶石为灯,给排排书架镀上暖辉。外面倒是看不出来,但进来却发现缥缃浩渺,大抵和无量袋原理相似,不知找需要的东西得找到什么时候?嗅着鼻间微苦的香气,女盗贼执炬游于书海,最终停在一行窄道间。原因无他,原来今夜书斋不止一位客人,还有下午在酒楼望见的小世子。 那小少年如今不过十四、五岁,一身缌麻不掩沉毅,宋湘神见着他仿佛看见师父掌门;可眉眼很是秀气,正因读书而垂下,脂玉色的面上泛起些许晕红。 她从无量袋里取出面玄铁面具,戴好后吹灭了蜡烛。 下一秒,小世子便发现了不速之客。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正要大声呵斥;谁知那人的剑比他的喉舌更快,而她的手也瞬间捂住了他口鼻。“小郎君,我只是请你帮个忙。”少年被抵到书架上,一脸的愤慨惊慌被他尽收眼底,而手里的书则落在地上发出清响。女子觉得有趣,不禁笑起来,“如果你不帮,或者引来守卫,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见对方点头,立刻放下少年脸上的手,却听他低声骂起来:“大胆妖孽!孤乃广陵王之后,还不速速退下!安敢再犯?” 女盗贼眨着眼睛:“我不是什么妖孽,你皇室龙气可压不住我。”小世子一时无话,他瞪着一双杏眼,似乎再打算如何不动声色地对付她,可宋湘神早有防备,将他腰间悬挂的三两法器都偷了去,不叫他呼救。“我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世子不甘心:“贼妇人,你要干什么?” 她沉声问:“你知不知道讲剑道的书在哪个位置?”听她是来探寻秘籍的,那少年顿时咬牙切齿,却是畏惧手中三尺寒锋,只把位置说出来。“庚一至庚五都是讲剑道的,有一千零二十本。”宋湘神不由得高看他一眼。“那你知不知道《紫云心法》?”那少年一愣。“听名字约莫在庚二往上数第三排处。”她很满意,便挟持着少年去找,一路上钳住对方右手腕,等他找到目标时,手里是那世子的汗水;待他收了书后往他面上一瞧,却见他轻薄的内衫已被冷汗打湿。 “贼妇人,你莫要出尔反尔……” 女子再摸一把小世子的脸,然后并指念诀,似一团陨火就地飞起,破开萤雪斋屋顶,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