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奇尔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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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重新能听后,你立马重新接过了月桂枝王冠,天天忙得像个风车一样脚不沾地。亚缇丽回去前用她一贯懒散的语气说她要好好养伤去,你便准了她短暂的假期,只提醒她记得搜集欧米拉消息。 又是一段时间后,里奇果然退兵。战后的重建与安抚依旧是件麻烦事,但与之前简直贴着脖子的铡刀一比,你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不少,连着每天睡觉都安稳多了。 里奇退兵后大概半月,你的宫殿里来了一位你意想不到的客人。那会儿你刚刚午睡醒,在难得闲暇的时间里准备看会儿书,托西纳黏糊糊贴着你——自从那日后,你每日都记着将他喂饱,至少作为早晚餐的吻是少不了的。 倒真像是养了条需要定点喂饭的小狗了。 托西纳自然是快乐到不行,滋润到连尾巴甩在地上的啪啪声都响了不少。你每天回来还没推开门,就能听到门板后边尾巴在地上抽的噼里啪啦的,和根甩飞的鞭子似的。而你真推开门了,他又很无辜地蹲在你面前,活像刚刚尾巴摇到飞起的不是他。 你只好在门口铺上更厚更软的地毯。 侍女在门口小心通报的时候,你手里的读本刚翻了两页,剧情正渐入佳境。连休息时间都不得安生,你有些烦躁,正要挥手让客人原路返回,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谁?” “陛下”,侍女更加小心翼翼了:“奇尔克将军求见您。” 奇尔克?里奇退兵刚刚半月,德哈科曼到王都的正常脚程约要十天,算上他还得在军中处理交代一些事情,他是几乎马不停蹄来拜见你了? 为什么? 仅仅几秒,你意识到了什么,随手把书合上笑着回应:“这次德哈科曼战役,可多亏有将军在。传我的命令,我与奇尔克将军有要事商议,所有人立刻从宫殿里离开,在宫门外安静等候。” 侍女的声音停了,她畏缩着,犹豫地问道:“陛下,那保护您的侍卫……” “我说了,所有人离开”,你冷下声:“十分钟后请奇尔克将军进来宫门,我会亲自迎接我的功臣。” “是。” 侍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你低下头一下一下顺着托西纳微卷的黑发,托西纳就在你膝上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阳光下分外明亮的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你。 “托西纳”,你温声道:“你想不想去外边走走?” 他还没有回答,你又想到什么,含住他滑动的喉结,在那留下一个情色而明目张胆的牙印,才不由分说托着他肩膀让他坐起: “去庭院里走走吧,见到有人进来,就告诉他我在二楼中间的房间里等他。” 十分钟后,你已经亲自醒好酒摆在桌上,房门大开,只等客人前来。 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你侧着耳朵听——很重,还有些急,看来客人的心情不是很美妙。你端坐着,一手捏着杯座轻轻旋转,另一手却半遮着虚握起来,只要有危险,你可以立刻发动能力。 他终于从旋转楼梯上来,大约是因为没有休息就从德哈科曼赶来求见你,奇尔克的状态和你在德哈科曼见到的相比变化不大,一样憔悴。不同的是,他的脸色极为难看,眉头紧皱着,混杂着愤怒的哀戚从眉宇间满溢而出。 你和没注意到他难看的脸色一样,笑着招呼他:“请坐。这回能守住德哈科曼,我和贝拉琴的所有国民都会永远记得将军的功绩。可将军来的突然,我来不及好好准备庆功宴,只能招呼佣人拿了酒来。” 大概是一直在赶路,奇尔克身上还是那套军队制式的服装,你看着他肩章上的金色桂枝和星星,恍惚想起离上次有人穿着这样的衣服走进你的寝宫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杯中美酒泛起涟漪,只等客人举杯轻品。而奇尔克丝毫没有入座的意思,一路直直朝你走来。 你心里一紧,虚握的手已经合拢,而他终于在你的面前停下,随后笔直地、干脆地跪了下去—— “奇尔克拜见陛下。” 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郁的闷响。 不知他叫的是陛下还是[陛下],你想着,面上却是很亲善地笑着:“将军立下大功,这里也只有我们,就不必再被这些繁琐的礼节约束了。” “只是德哈科曼路途遥远,您特意赶来,想也不只是为来看眼我吧?” 奇尔克仍旧跪着,大臣拜见国王时都该是单膝跪地,尤其是他这样的武将,可奇尔克现在双膝都跪在地上,就像那些在你的能力之下伏跪于地的士兵。 “原本确实是有事急于求见陛下”,他垂着头缓缓道:“但是刚刚走进陛下的宫殿,我又想起一些旧事。我已经不年轻了,手除了握剑也拿不来别的,总有一天是要留在战场上的,这些事当然也该和我一起烂在地里。” “可我又想,既然我总有一天是要留在战场上的,那和[陛下]讲讲这些早该烂掉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了。” 你没有料想到会是这种发展,特意让奇尔克见到有一副相同面孔身上却留着情色痕迹的魅魔,他上来时又是一副愤怒哀戚的表情,你满以为只有两种可能:他直接质问你对你动手或者投诚于你。现在他的反应出乎你的意料,你也不介意浪费点时间,于是点头: “讲吧。” 奇尔克沉默片刻,低声说:“布莱德·伯恩瓦将军,并不是死在里奇人的手里。” ??? 布莱德·伯恩瓦,“帝国之矛”,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像一把能定人心的长枪,迅速平定了边境的战乱。可惜在最后一场战役里,他不幸死于里奇能力者的暗杀。 奇尔克很轻地叹了口气,吹开了十年前的尘埃: “最后一次出征前,将军曾经单独找过我,他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战场上,请我把他的妻子儿子从王都带走……” …… 布莱德·伯恩瓦将军死后,他的尸体是由奇尔克护送回王都的。 在丧礼上,他又一次见到了布莱德将军的夫人和儿子,大约离上一次见面已经太久,那孩子和他记忆里已大不相同。奇尔克印象里,他还只是一个会因为犯错被他那暴脾气父亲痛揍一顿的小娃娃,可如今他已经不比奇尔克矮多少了。 他遗传了父亲幽深的绿眼睛和母亲微卷的黑发,在铺满白花的黑棺前挽着哭到快背过气去的伯恩瓦夫人的手,一言不发地站着。他背脊还没有布莱德将军那样坚实宽厚,可已经同样挺得笔直,好像无论再大的风雨来临,他也依旧会这样站着、支撑着柔弱的母亲。 这就是布莱德将军的儿子啊,奇尔克想,布莱德将军曾在那么多个夜晚用那样饱含感情的声音提起他的名字,斯多姆,永无止歇的风暴。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充满着爱意与希冀的吧。 丧礼结束后,就找个机会和他们说明将军的遗言,然后带他们离开王都吧。正这样想着,军中多年练出的本能让奇尔克突然感到有目光在审视着自己,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端详他,像在监视着他,又像在判断是否需要抹除。 他忍着回头的冲动,装作掉了东西弯下腰去捡,期间偷偷往那方向瞥了一眼—— 他看不到任何人。 借着拜访安慰将军夫人孩子的名义,奇尔克顶着巨大的风险,在丧礼结束后去了布莱德的私人住宅。 靠近住宅的时候,那种冷酷压抑的监视感又出现了,而且更为强烈,这种感觉在他与伯恩瓦夫人交谈的同时到达了巅峰。他甚至觉得,只要他说出“离开王都”这几个字,他一定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离开了,背后却早已被冷汗湿透。此后多天,他逗留在王都,寻找机会想带走这对一无所知的母子,可他又想到自己新婚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于是他想,这事还是需要慢慢计划。 可他没想到,下一次他见到斯多姆时,已经只剩了他一个人。 伯恩瓦夫人上吊自杀了。 仅仅在布莱德·伯恩瓦将军下葬后的五天,夫人因为悲痛过度选择了殉情,尸体在第二天同样以极高的规格待遇下葬。 王国是这样宣布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下明白了布莱德在最后一次出征前一晚对他说的话,他一直以来敬重的主将、他深深感激的救命恩人,在漆黑的夜里抬起绿色的眼睛望着天空,他同样抬头,可夜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奇尔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帮我一个忙吧。”他的主将说。 奇尔克第一次听到布莱德的声音如此疲惫,死气沉沉又无可奈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第一次想阻止将军开口,而布莱德转过头来郑重地看着他,总是威严的绿眼睛里甚至罕见的有一丝哀求的意味: “如果哪天我死在战场上,不论别人说我是怎么死的,只要你没有亲眼看着我死在敌人手里,请你回到王都,把我的妻子儿子从那里带走……随便带到哪里都好。” 他在葬礼上再一次看到那双和将军极像的绿眼睛,眼睛的主人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从乱糟糟的头发丝到胸口的白花都在细微又无法抑制的颤抖,受惊又愤怒的小动物一样,像在哭。可他现在是一个人了,孤零零站在那,没有会暴躁敲他脑袋让他把眼泪抹掉的父亲,也没有会用白丝绢温柔擦掉他眼泪的母亲。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细雨丝,他就这样孤落落站在朦胧雨幕里,不避雨也不打伞,任雨水顺着他的下颚线滑进领口里,把他淋成雨里无家可归的、湿漉漉的小兽。 奇尔克想,他或许需要一把伞。 他朝前走去,正要把斯多姆护进伞下,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奇尔克的黑伞碰到了另一把黑伞,他往伞下看去,是一个娇艳明丽的金发少女,标志性的红瞳让他很快记起少女的身份和名字。 国王宠爱的独女,蛮横尊贵的公主,蕾蒂安娜。 少女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她猩红的眼里没什么切实的悲伤,但她依旧用了压低类似伤感的声音,很自然地去牵斯多姆的手: “斯多姆,别伤心……” “不用!” 出乎奇尔克意料,她的手指刚刚碰到斯多姆垂下的手,一直在雨里沉默的斯多姆就像受惊一样猛退几步退出了伞下,甚至过了一会才想起按礼仪补上谢谢。 他又一个人站在潮湿的雨里,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谢谢。不,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少女愣了片刻,没听到似的上前一步死死拽住他湿透的袖口,斯多姆往旁边挪开一步,她就往前一步: “可我想陪着你。你不要难过,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的……” 后面的话,奇尔克没有听清。只是他最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新立的墓碑前,斯多姆僵硬地站在少女那把昂贵的黑伞下,原本挺直的脊背被伞顶挡住,只得微微佝偻着。 他好像被那把格外华美宽敞的黑伞牢牢庇佑,可黑伞投下的阴影深重,又像在一口一口将他吞吃殆尽。 ……如果将军并非死在里奇人手里,夫人也不是殉情而死,那下一个…… 奇尔克明白,必须得尽快带他走。 他在王都滞留太久,那种监视感已经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甚至频率和威胁感都在不断上升。为了确保安全,他要在第二天前离开,于是他决定当晚潜入布莱德的宅子,带走斯多姆。 而潜进去后,奇尔克发现自己万般打算仍旧低估了暗中的眼睛,他进的来,却未必出的去,更别提是带一个大活人出去。 他在深夜潜入,这宅子如今空荡荡的,活像幽灵的居所。他在伯恩瓦夫人房间的飘窗下找到了斯多姆,蜷缩的少年抱着自己的双膝,戒备地抬起遍布血丝的通红双眼看他,在认出了他后登时放松了绷紧的身体。 他说,奇尔克叔叔,母亲不是自杀。她前一天还抱着我,紧紧抱着我,说她会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说,奇尔克叔叔,您告诉我,求求您告诉我,我父亲真的是里奇人害死的吗?可他那么好那么好,除了里奇人,还有谁会害他? 他说,奇尔克叔叔,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声线干哑而发着抖,可初听居然还是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只有止不住颤抖的尾音才显露他几近崩溃的内心。 仅仅十天内,他参加了两场丧礼,棺材里的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可他还记得只在小时候在父亲身边见过几面的奇尔克,他这样克制着又声嘶力竭地向他求救,像坠崖的人用磨破的手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绳索。 有一瞬间,奇尔克真想将一切抛之脑后,按向将军许诺的带他离开王都,去哪儿都好。可很快,他想起自己新婚的妻子还在等着自己回家,一岁不到的孩子哇哇大哭地等着爸爸。 他的左右躯体在角力,半边冷,半边热,半边埋在土里,半边温暖光明。他挣扎着,拉扯着,他给斯多姆讲布莱德将军的嘱托,讲民间对布莱德将军过盛的呼声与国王的猜忌,讲他对将军之死的推测,他把他知道的全一股脑说了出去。 最后,他吞了口唾沫,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我被盯上了,能安全潜进来找你已经是艰难至极,没法再带着你离开这里。 奇尔克下意识隐瞒了另半部分的原因,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懦弱,而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个懦夫。他边向阳光下缓缓挪动身体,边转过头对被抛弃在阴影里的人说,对不起。 啪嗒 最后的绳索断开了。 奇尔克好像听到一声闷响,苦弱血rou从百米高空忽地坠下,在地上摔得一片模糊。而事实上,他只听到少年嘶哑又竭力克制的礼貌声音: “没事的。”他说:“奇尔克叔叔,祝您一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