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花事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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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仇枫开始叨念林声竹,宣称自己要带君不封去四处求医起,一股难言的晦暗在解萦的内心蔓延疯长。 仇枫的光明磊落,愈发显出了她的龌龊不堪。 同样是孤儿的两个人,被一对好兄弟抚养长大。君不封被他养大的小姑娘活活逼疯,成了行尸走rou。而仇枫,还想着要替林声竹完成未竟的心愿。他清楚师父的薄情寡义,却也替师父背起了过往,甚至还要傻乎乎地分担本应属于解萦的那一份责任,要和她来一起照顾大哥。 解萦本来在提防仇枫的突然发难,可在刹那间她恍然大悟,也许这才是迟来的天罚。 为了照顾形同木偶的君不封,她本应在仇枫面前做尽戏码,不该露出丝毫马脚,可就像是突然着了魔,她不再介意向他暴露那个丑陋扭曲的自我了。凭什么她在地狱里煎熬,他却能轻轻巧巧地忘掉他也曾身处地狱的过往?他越想迈过那些不堪,她就越要撕碎他的伪装,把他打回受尽凌辱的囚徒原形。 然后,等着他杀她。 虽然早早许下了要照料君不封一生一世的誓言,可在仇枫拔剑的那一瞬,她还是恍惚地想,原来自己已经到了这般不想活的地步。 与大哥仅有几面之缘的仇枫尚且知道要带着他去求医,而她在做什么呢? 明明这一切罪孽的罪魁祸首都是她,但她只会盲目地欺骗自己,一日复一日地与那个已经丧失了灵魂的玩偶枯坐,还在自顾自地维持那个早就破碎成灰的幻梦。 仇枫对她的诘问,也是她对自己的诘问。 立誓要守护一生的救命恩人,她又对他做了什么。 大哥待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 她谋杀了他。 鲜血渐渐濡湿了君不封的衣袍,解萦呆呆地望着对方,泪流不止。 仇枫打了个寒噤,也从突来的暴怒中清醒过来。他想解释他不是真的想伤她和君不封,但最后,他也只是看着解萦的泪颜,无言。 女孩眼里没有他。她的眼里心里装着的,始终都是那个挡在她身前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人和事都变了,可解萦还是那个不变的静止。 君不封费力地抬起手,替解萦拭去脸上的泪痕,肩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嘿嘿地冲她笑,嬉皮笑脸的,活像个无端路过的野猴子。解萦破涕为笑,抹了两把眼泪就要打他,君不封不躲不避,挨了两下打,嘴咧得更厉害了。 他揽住她,紧绷着回过身,把她死死护在身后,不让仇枫近身。 解萦像往常一样仰头看他,男人面容成熟,神情却幼稚,唯独回护她的一颗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像他们见面的第一次,就像他们曾经历的很多次。 掌心堵住君不封汩汩流血的伤口,解萦拥着他的身体,缓缓跪了下去。 “大哥,你都疯了傻了,为什么还是要保护我?”她的声音轻柔,仿佛叹息。 君不封不解其意,仅是懵懂地指着肩头的血洞,拼命摇头,示意解萦他不疼,他又蹭了蹭自己的眼睛,还是告诉解萦,不要哭。 解萦垂下头,低低笑了起来。 英雄即便老了,疯了,傻了,英雄也依然是英雄。 她的大英雄会一直保护她,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凝神盯着他手上的伤疤,解萦轻轻吻住它,直起身,她平静地看着仇枫。 “小枫,带着大哥……去找师兄看看他的病症吧。” “你……” 解萦的态度突然发生极大转变,仇枫一时反应不来,解萦已经偏过身去,用密室贮存的纱布熟练地处理着君不封身上的伤口。 见仇枫迟迟不动,解萦怅惘地叹了口气:“你先在卧房外面等我,我替大哥收拾一下行装……稍后,我会和你说的。” 仇枫没多废话,直接点了君不封的几处xue道,帮着解萦把君不封背出密室。 知道解萦的住处不会有自己可以替换的衣物,仇枫敞了上身,袒露了他的一身伤疤,不顾解萦的微妙眼神,自顾自地去屋外清洗沾染的血迹。解萦的目光在仇枫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带着君不封回了卧房。 关上房门,解萦直奔橱柜——里面收着十数件崭新的男款衣袍,均出自留芳谷的缝纫师傅之手。君不封隐匿留芳谷时,解萦期期艾艾地摆出一副怀念亡兄的态势,每年都能从同门那里给大哥骗来不少好衣物,后面当怀念成了日常,君不封却没了影踪,解萦并不总在谷内,赶上回谷的时候,想起来,也总要讨要几件,备着君不封回家穿。可到头来,攒了四季的衣物也没几件上了他的身。 泪水断断续续地绽在布面上,解萦蹭了蹭眼睛,笑着问君不封:“大哥,马上要外出踏青了,高兴吗?还记得吗,你以前最喜欢带我四处游山玩水了。” 君不封沉着脸不理她,显然是生她的气,气她还在哭。 可解萦的泪水就像永不会断掉的珠,君不封别扭了一阵,还是要替她拭泪,解萦笑靥如花,却轻巧地避过了他。 “大哥。阿萦可能,没办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君不封最初从昏迷中苏醒时,解萦是心存侥幸的,她不信大哥会就此疯掉,即便在看清男人服下药物的那一刻,她已经对他的下场心知肚明。但她还可以安慰自己——因为阻止及时,君不封总不会落到彻底痴傻的境地。 但她不会想到,苏醒后的男人,活成了一条狗。 他依然能勉强认出她,只是他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单是目光空洞地冲着她笑;他也能听得懂人话,只是她的话语如同无望的风,再也吹不进他内心的铜墙铁壁。他偶尔也会开口说话,只是比起说话,沉默才是他应对这个尖锐世界的唯一方式。 他忘记了言语的规则,忘记了处事的方法,他唯一铭记的,也许只有对解萦的依恋。曾几何时,君不封的情感一度掩藏在诸多伪装之下,如今,他摆脱了关系的负累,抛去了情感的伪饰,对解萦的心意就显了原形。 他将他的爱恋坦然地摆在她面前,鲜血淋漓奉上他的真心。 解萦看到了那份脆弱而坚韧的迷恋。 以前她总是希望大哥能给她一个爱的许可,他从来不给她这个幻想,却又把自己对她的感情分门别类地地包装起来,有条不紊地送给她。 她苦苦寻求的答案,到了最后都成了虚妄。 大哥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除了对她的留恋,他一无所有。 君不封在她房里,是睡不着觉的。同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他总是睁着眼睛,一宿一宿地不合眼。解萦被他弄得没法子,只能将他重新领回密室。 在密室穿行时,君不封也并不总站起来,更多时候,他是手脚并用地爬行,他抗拒解萦领他上餐桌的举动,固执地守着自己的狗盆。密室是他如鱼得水的家,他也无法享受在稻草铺上安眠的滋味,他老实地蜷在往日安睡的地板上,任凭解萦怎样劝解,都不为所动。 解萦早就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徘徊,君不封又如此执拗,她的脾气上来了,从墙上扯来鞭子就打他,他被打得直哭,还是抱着脑袋拼命摇头,不肯听她的话。解萦热血下头,意识到她又无可避免地虐待了他,心烦意乱地收起了所有刑具。她替他上了药,垂头丧气地抱了被褥下床,同他躺在一起。 君不封慢腾腾地凑过来,尝试性地揽住她,要簇着她入睡。解萦被他搂着,难过地在他怀里哭,恨意上头,她发了疯地咬他掐他,男人很快被她扒了个精光,她就在这种情形下cao他。君不封很乖,除了难以控制的喘息,他全程都很安静,他只是抱着她,不时摸摸她的脑袋,安抚她崩溃的情绪。解萦伏在他的胸前崩溃大哭,他的声音忽近忽远,是很缥缈的“别哭”。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朝夕共处中,解萦变本加厉地疯癫起来。久而久之,她有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幻觉——她不愿相信君不封变成了一个怪物,她宁肯相信男人是故意装出这副样子,报复她过往的辜负。 现在他成功了,她确实要被那份愧疚压垮了。但垮之前,她也要拉着他下水。 他越是装,她就越要让他露出马脚。 在解萦终于对现状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她把君不封领出了密室。她特意敞开了家门,想看看君不封有什么反应。可君不封对屋外视若无睹,仿佛那里还是一堵四四方方的墙,与平时围困他的青砖并无两样。他仅是手脚并用,乖巧地跟在解萦身后,甚至不曾抬头张望这小屋的星点过往。 他乖乖地跟着她爬进了书房,随后,挨上了解萦早有预谋的藤条。 过往的刑具都被解萦丢到了书房,藤条打累了,她就换戒尺,戒尺打断了,她就找皮鞭。解萦这番下手,不遗余力。君不封被她打得抱头鼠窜,痛嚎不止,解萦却也哭着大骂,让他不准再装模作样地演戏。 可刑具打坏了数件,君不封也被她打得奄奄一息,解萦依然没有收获预想中的反应,男人只是凄惶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惊惧。 再往后打,君不封有些慌不择路,他似乎终于学会了走,可太久没有站立,他把如何行走也忘了个完全。逃了两步路,腿一歪,他直接撞到了一侧的墙壁上。 一个小小的狐狸面具从天而降,掉到他怀里。 君不封愣了片刻,混沌的眼眸恢复了瞬间的清明。泪水很快洇湿了脸上的血污,他拼了命地往书房外面爬,拖了一地的血迹,嘴里喃喃着:“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此前解萦虐打君不封,他虽然也会逃,会躲,但总体是逆来顺受,全然接受她的凌虐,可这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解萦抹了把泪,心情复杂地跟在他身后。 屋外的风景依然撼动不了君不封分毫,即便是落跑,他也不曾往屋外看过一眼,只是连滚带爬地窜回了密室。 因为逃跑仓促,君不封站立不稳,狼狈地跌落下台阶。他倒抽气了许久,才从那头晕目眩的疼痛中走出来,解萦已经紧随其后而来。环视四周,似乎自己已经逃无可逃,君不封偏过头看她,脸上竟是难言的绝望。 解萦已经很久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发呆之外的其他神情,这更让她笃定,男人确实是在演戏,可下一瞬,君不封就粗喘着跪了下来,砰砰地给她磕起了头,是痛哭流涕地哀求。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比他神志清醒时的哀求还要卑微,还要下贱。 君不封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张口也是含混。 但解萦很轻易听清了他的话,他说他不能死,家里有人在等着他。 解萦噙着眼泪问他,谁在等他呢? 君不封愣住了,随即是更绝望地痛哭。 他想不起来,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苍白的世界只是突兀地闯进了一个信物,提醒着他,不能死,活下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回家,回家,回家! 两人对视着落泪,最终还是君不封趟过了血河,在血污中拥住了她。 可解萦却已经提不起手,去拥紧他清癯的身体。 她的内心只剩下纯然的痛。 疼痛成了日常,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以他们目前的情况,除非解萦想出一个逻辑无懈可击的谎,让君不封可以顺理成章地出现,否则,她没办法直接推君不封出去,让谷中长老治疗。君不封一旦现身,也必定会惊动屠魔会,解萦不可能在没得到屠魔会彻底的保证之前,就轻而易举地亮了自己的底牌。 与谷内的其他同门相比,解萦的长项在解毒炼药,君不封目前的问题,其实已经超出了她能力的限度。 狐狸面具引发的意外,也催生了解萦的灵感,她或许可以借助外物,来辅佐君不封恢复记忆。 君不封身上的伤处好转后,解萦又领着他回了书房。 因为之前在书房挨了毒打,连带着看解萦,君不封都是瑟缩着不敢露头,爬进了书房,他很逆来顺受地等待自己习以为常的疼痛,解萦却在他面前摆了几样物件。 那是过往她曾送他的礼物。 拙劣的木鸟,潦草的水墨画,看不出图样的丑陋香囊,玩弄过他身体的伸缩长棍。 君不封的神情果然有了变化,凝望这些礼物的眼神,就像是与久违了的旧友重逢。香囊和用心棍很自然地被他别在腰间,小木鸟也被他珍惜地纳入怀中。 唯独被他剩下的,是那幅已经有些黯淡的画。 几样物件里,解萦对画像最为期许,毕竟这上面画的人是他。可君不封的目光仅是从上面匆匆一掠,便决绝地忽视了它。解萦疑心有异,偏要按着他的头看画。 君不封只能长久地盯着画,他先是笑,笑容迷迷糊糊的,随后是哭,干呕地哭。解萦连忙收走画作,把白日同门送来的糕点水果推上前,好转移君不封的注意力。她出屋为他倒了热水,用来让他吞服宁神的药丸。回到书房,君不封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正在偷偷地往怀里揣石榴,而日常备在书桌上用来做药方的纸张也被他扯来包了糕点——上面放的都是解萦最爱吃的几种点心。 被解萦撞破了自己行窃,饶是已经失去了记忆,君不封也有些讪讪的,可他人虽然发窘,赃物并没有交还的意图,他拧了脑袋看向一边,解萦的破冰短锥映入眼帘,君不封痴痴地望着那短锥,半晌没言语。 解萦拿起了短锥,带着几分不自信地问他:“喜欢这个?” 君不封久违地听进了解萦的话,竟也乖顺地点了头。 解萦抹了把眼睛,潇洒地把短锥抛给他:“送你了。” 君不封欣喜若狂地接过短锥,端详了一阵,他眼里迸射精光,贼似地把短锥收入怀中。 解萦看他这神情心酸又好笑,问他是在做什么。 解萦没指望自己会收到君不封的答复,可她的话许是飘进了他心里,君不封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含混地回答她:“回家。” 他踉跄着出了书房,直奔密室。 越过了往日憩息的狗窝,君不封径自走到被两人摒弃已久的稻草床前,很自然地坐在上面,兴致勃勃地往出掏这趟出游的战利品。 除了被解萦看到的石榴和糕点,也有她不曾注意到的野果和零碎,此前挂在墙上的一些童年玩具也被君不封偷偷收了来,他甚至悄悄地摸了一瓶固本培元的药,那是解萦的随手炼药之作,尤其适合初期修习内功心法的女子服用。 解萦看他鸡零狗碎的把戏怪想笑,但笑着笑着,又是难以抑制的伤悲。 赃物的清理终有尽头,出游的战利品被他有条不紊地摆好,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光临似的,君不封频繁地拿起短锥又放回,他着迷地端详着上面的沟壑,脸上是很纯然的笑,是抑制不住的欢欣。 最初得到这柄短锥时,大哥也是像今日这样亢奋吗?还是说,其实他也有设想,她收获短锥那一瞬的欣喜? 解萦出神地想了片刻,君不封竟悄悄地直起身体,轻手轻脚从她身边爬走。 将君不封又在骗她的念头甩在脑后,解萦小心翼翼起了身,顺着他爬走的方向探寻,看他又在做什么鬼把戏。 君不封进了往日他清洗身体的小隔间,解萦朝里望了望,只见君不封拿着竹筒,熟练地清洗着自己。待熟稔完成了这一套工序,君不封没有理会僵在原地的解萦,直接爬回床铺。他乖巧地盘着腿,在稻草铺上左摇右晃,脸上有一点模糊的笑意。 看上去是全然的等待。 这一切与她试图抛弃他的日日夜夜重合。 他忘记了两人的纠缠,可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放弃对她的守候。 从那天起,她的世界开始坍塌。 仇枫的到来,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 一度密不透风的世界土崩瓦解。 她知道自己终将放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