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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人的信心。重逢以来杨戬一直不想承认的事情在这一刻必须承认了：孙悟空样貌未改，性格却已变了很多。他也许还带点孩子气，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天真和纯净，他已明白什么叫背叛和欺骗。那些隐藏在光明里的阴暗和污秽，都是杨戬令他看见的。

    曾经担心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经过这些年的历练终于长大了。

    杨戬却无半点喜悦。

    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

    初识孙悟空，杨戬经常想，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怎么能统领群妖，成为万妖之王？后来接触深了，发现只要是个有感情的人，就会不自觉地信任孙悟空，喜欢孙悟空。精明的人太多了，缺的就是孙悟空这样简单的人。一个人跟别人勾心斗角了很多年，武装好了一身的圆滑和世故，忽然见到一个完全不耍心眼的，使出的心机就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样，全无成就感。自惭形秽并暗地嫉妒的同时，肯定会佩服这个单纯的像小孩子一样的人，偏偏这个人又法力高强，无人能敌，那追随之心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因为这个统领，不会牺牲你，舍弃你，他只会保护你，甚至为你死。

    从战略角度上看，孙悟空不是一个顶级的统帅。统帅必须擅长牺牲他人，以小保大，计算利益得失，而孙悟空学不会这些，他过于感情用事。但他绝对是一个顶级的朋友。他义薄云天，为兄弟两肋插刀，认定了谁，就不会抛弃他，出卖他。他对人好，就是真心的好，从来没想过应该抱有什么目的，更不会去想这个人要如何利用以获得他自己的某些利益。

    整个三界，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如今连孙悟空都改变了，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当得起“永远”这两个字？

    杨戬坐在葫芦底，看着面前的孙悟空，悲伤地想，其实大家都变了，什么都经不住时光洪流的冲刷，我又何尝没变？

    以前的杨戬虽然戴着面具活，但他的面具总被人看穿，就相当于没戴。比如大家说某人很圆滑，那么那个人一定不是真的圆滑，真正圆滑的是不会让人看出来的。同理，人说杨戬阴狠，真正阴狠的人怎会让人随便说？在王家村跟孙悟空在一起的时候，杨戬虽然经常嘴里说自己狠，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狠。

    过了五百年，杨戬也变了，他的狠，刻在了骨头上，从心里往外散发。

    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这五百年杨戬是怎么过的，才能让正常来讲不会衰老的神仙变得满头白发？

    杨戬从本质上讲，跟孙悟空是一类人。依据就是杨戬想过，如果自己生长在孙悟空那样的环境下，可能会变成第二个孙悟空。现在这个依据证实了，孙悟空在经历了苦难伤痛后，果然变成第二个杨戬。

    骨子里极为相似的两个人，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相距不到三尺的两个人，心灵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王家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五百年后的今天，在紫金红葫芦底，杨戬面对近在咫尺却触摸不到的孙悟空，终于明白，原来王家村跟孙悟空在一起的日子，有个词形容得特别好，叫做幸福。

    孙悟空歪头盯着呆坐出神的杨戬，道：“我真想扒开你这个脑子，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会的，你会有一天扒开我的脑子的。”杨戬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了你。

    从重逢以来的种种表现看，孙悟空也许还喜欢他，但这又能怎么样？

    孙悟空也许还喜欢杨戬，却再也无法信任杨戬。

    而杨戬又不能对孙悟空说明一切，因为他已经忘记。等到有一天杨戬可以对孙悟空说出一切的时候，就是孙悟空恢复记忆，你死我亡的时候。

    杨戬扭过头去，不看孙悟空。他无法面对这样的孙悟空。

    孙悟空一屁股坐在葫芦底，靠着杨戬，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有。”杨戬看着孙悟空，“我曾经有很多美好的愿望，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

    “我？”孙悟空很意外，“你希望我怎样？”

    “平安，自由，幸福。”

    “平安放在第一位？”

    “是。”

    孙悟空听杨戬说他的愿望是自己，一点也不高兴。他跟杨戬认识不到半个月，就算再自大，也不会以为杨戬能把自己看多重。那么杨戬如此说，只能因为杨戬把孙悟空当做心底那人的替代品。

    孙悟空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跳起来把杨戬胖揍一顿，或者愤恨不已，逼问出那人是谁，去杀了他。结果是孙悟空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原来当真正难过的时候，其实心里是什么也不会想的。

    不过孙悟空不会长时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他很快找到了新话题，“等西游结束了，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西游结束，杨戬必死无疑。”杨戬答道。

    “如果不死呢？我不会让你死。”

    “若侥幸不死……”杨戬陷入沉思中。“我想跟一个人去寻找一个地方。”

    孙悟空费了很大力气才阻止自己问跟谁去，好在还可以问，“你想去哪？”

    “第四界。”

    孙悟空一愣，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

    杨戬的神情充满向往，“师父博览群书，曾经在上古典籍中看到过关于第四界的记载，那个地方只存在于传说中，是除了天界、冥界、人界之外的另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怀疑上古大神都去了那里。人修道，草木可成仙，但神妖数量总体上没有大幅增加，就是因为有人去了那里。无人可找到过第四界的入口，第四界是最神秘的地方，是天界的禁忌。师傅猜测去了有可能形神俱散，就算不死，也会前尘尽忘，道基全毁。所以也不会有去过那里的人来渡人。去了就回不来。”这是杨戬第一次跟人谈起第四界，“不过我还是很想去。传说那里没有神佛和妖怪的分别，人人生而平等，大家都不会法术，自由自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杨戬当年本想等孙悟空从八卦炉里出来，便对他讲第四界的事。

    有句话晚了五百五十五年，今天有机会问出来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杨戬问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亮光在闪，孙悟空不能肯定那是不是泪水，正如他不能肯定杨戬问的是眼前的孙悟空，还是他心底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

    孙悟空只说了一个字就被杨戬打断。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可以仔细考虑。我不急。”杨戬心说，五百年我都等了，还差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