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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么麻烦。 这绝对是今天最失败的一刻。奇异的是,久世心中的愤怒感并不清晰。在那一刻,他仿佛忽然理解了那些养小孩和养宠物的人的两难心理:难得它憋了这么久,没有尿在自家沙发上,值得嘉奖;可是它全部尿在自己手上,还是想揍它。 事实上比起久世,反而是猫看上去更受打击。尿完之后,整个猫萎靡地靠着墙壁坐在盥洗台上,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一点不复昨夜挣扎不屈的倔强情态。等久世洗完手收拾完厕所,猫居然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无神。让陌生人来看的话,比起猫尿在人类手上,十有八九会猜这状态是因为被绝育。 把猫抱回起居室的时候,久世观察着猫的状态,很是意外:怎么说呢……作为一只猫,你的羞耻心是不是太强了一点? 整个下午,猫都是那副失去灵魂的样子,丝毫不曾动弹,也没有进食。考虑到良好的营养对伤口愈合的重要性,久世强行掰开猫的嘴,喂给它食物。猫被灌食时呜呜叫着挣扎了一会儿,但比起昨天的反抗强度来说,是相当消极的。久世轻松捏住它的嘴,一直到确认食物差不多通过了食道、不可能简单吐出来才松手。 之后,久世重新绑上了猫四肢上的束缚绷带,又检查了它腹部的伤口。隔着纱布来看,渗出的血量好像已经少了一些,暂时没有更换绷带的必要。久世不打算给它脱下手术服,免得这只不识好歹的猫又弄伤它自己,但这次他没有给猫上封口的绷带。猫的情绪太低落,害得久世也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负疚感。 照顾完猫,久世去洗了个澡。手臂上仿佛还残留有猫尿味,他在浴室狠狠地搓了半天,将手背到手腕的部分搓得通红。再加上臂弯内侧一条浅而长的被猫牙齿划出来的伤口,他的整条手臂看起来跟猫一样狼狈。 都怪那只猫。 久世心想,那只猫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一样,说是警惕心都太过,可以算是在拼死一搏了。久世早知道猫的脾气坏,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与猫相处。 猫原来是这么多疑的动物。不识好歹、不知轻重,还会无情发起攻击。久世才与它相处一天,便已经觉得跟猫打交道又麻烦又伤心,整个互动过程充斥着误解和怀疑。那么其它的猫呢?其他养猫的人又是怎么想的?猫的习性如此糟糕,怎么可能跟人类发展成温馨的主宠关系? 一整天毫无建树。晚饭时间,久世用昨天买的材料做了鸡腿饭。本来他还特意搜索了猫饭的做法,现在已经打不起那个兴致,依旧是给猫准备了简单的鱼片粥和水。 起居室里,猫已经重新睡着了。只有睡着的时候,这只猫才稍微显现出可爱可怜的一面。它面朝着沙发背,脖颈和背脊上部微微弓着,腹部却因为被绑得牢固而无法蜷身,姿势别扭地紧绷着。久世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拍它的肩膀:“吃饭了。” 猫在人类碰到它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肩膀受惊似的一弹,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睡着似的。久世等待了一会儿,果然,猫还是不肯转过身来——实话说吧,他也不觉得猫会服软。久世把食盆放下,一手搂住猫的身体,抱起它继续灌食。 喂粥的时候猫十分配合,让久世在意外之余,不禁产生了类似“如果它能保持这个态度,多尿几次也没关系”的斯德哥尔摩思考。反而是到了喂水的时候,猫坚决不张嘴了,久世只好故技重施,用手捏开它的嘴拿勺子卡住,这才勉强灌进去一些。 怕猫呕吐,久世把勺子取出来之后,还特意停留了片刻。他本以为猫会继续非暴力不合作,或者恢复活力开始反抗,但实际上,猫哭了。 久世之前从不知道猫也会哭。他诧异地观察着猫的表情,见那双蓝碧玺似的水色眼睛大睁着,眼眶里慢慢积蓄起眼泪。猫没有哭泣抽噎,泪水满溢后,无声地沾湿了它的脸颊。仔细去看,并不只是在眼睛附近,猫的整个脸颊上都有泪痕,明显是刚刚睡着的时候已经哭过了。 久世忽然感到无措。 在猫凶狠地反抗抓伤自己的时候,久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和它互殴、剥夺它的行动自由、将一切问题都怪罪在它身上。倘使当时它就哭了,久世极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但现在,冷静了一整夜,原先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的时候,再看着这只整个被手术服和绷带束缚住的猫,他能清楚意识到对方无法伤害自己的事实。 这只猫无法自主进食、便溺,连眼泪都不得不暴露在他这无法抵抗的敌人面前…… 此时,久世的感受相当复杂。 他记得幼时,自己曾不小心地撕去捕来的蜻蜓翅膀。那时的惶恐、歉疚、与无措,绝不只是身为小孩居高临下的怜悯,其实也混杂着对那只蜻蜓设身处地的共情。不知怎么,幼小的久世无法将自己固定为小孩的身份,反而反复设想着倘若自己也是那蜻蜓,灵魂寄居那具蜻蜓的身体里,望着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被无法抵抗的巨手,轻易将命运翻折。 久世沉默地放下勺子,把猫重新放回沙发上。猫一离开他的手边立即转过身去,面对沙发背。因为腹部的伤和手术服,它转身的动作很是艰难。若让久世帮忙,只需要人类一只手轻轻一推。可那猫是不肯的,久世也不想。他只是静静看着,直到猫终于翻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明天,我送你去镇上的诊所。”久世低声道。 现在想想,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采用这个方案,直接把猫带到镇上的宠物诊所。医生又怎么样呢?他讲得清楚伤口的治疗、痛觉的传导,但他却讲不清沟通与信任,讲不清怎样让这只猫不再仇视自己,甚至也讲不清他究竟在这只猫身上期待着什么。是他高估了猫,也高估了自己。 要怪就怪弓形虫吧,久世想。 久世收拾好一人一猫的餐具,再度把猫带到厕所。这次,他没有插手,解开猫四肢的绷带之后便将它关在了厕所里。 久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本来还考虑着最坏的场面,准备等猫把厕所弄脏之后清理,却意外地听到了冲水的声音——原来这只猫会用冲水马桶的吗?考虑到它是被弃养的家猫,或许前一任主人教了它不少。这么说来,失禁在陌生人手上时的羞耻感,也是教育成果吗?既然如此精心养育了,又为什么要弃养? 冲水之后厕所里再没了动静,猫也没有主动出来的意思。久世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却忽然听到卫生间里传出了物品掉落的声音。他立即推门而入。 卫生间里一切如常,除了掉落在地板上的浴帘。久世顺着浴帘望过去,见那扯下浴帘的罪魁祸首,正侧靠在洗漱台上,前肢高高举起,试图通过浴缸上方的那扇气窗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