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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样,床单又糙又硌人,他的双手双脚被约束带缚在床头与床尾的栏杆,手指可随时触及紧急呼叫按钮。一天上下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一动都不能动,实在无聊得很。 偏偏药效还没发挥,眼前那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忽远忽近,他感觉整个世界即将被海水淹没,露在空气中的胳膊上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浑浊中带点蓝绿的透明液体漫过疗养院没有尽头的长廊,漫过灰白花纹铺就的地面,漫过病房内的一切电子陈设。他的头颅面前浮出海面艰难地攫取氧气,一波又一波冰冷的海水拍打他的眼睫,灌入他的鼻腔口腹,令他快要窒息。 他强迫自己忍受这番逼真的窒息感,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需要身体上的痛楚去分辨虚假与真实。大颗汗珠错落地分布在他的额头,迟迟无法落下。好在刚服的药渐渐地发挥作用,他闭上眼睛,用力呼吸。 窒息感不如方才那样压迫他的肺叶,却徐徐地被一种缥缈空泛的感觉填补。很奇怪,他明明紧紧地闭住了眼睛,可他仍然能够看到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状态呢?他觉得自己正处于“存在”与“虚无”之间,且不被双方接纳,他漂浮在半空中,成为一颗微尘。不,连尘埃都称不上,只是一缕不具实际形体的意识。 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猫叫,仿佛隔着涔涔雨幕,怯懦而又执拗地敲在他的心口。大雨砸向地上水洼的声音,风扇叶擦过铁皮的声音,床板吱呀摇晃的声音,属于他或是不属于他的那些声音与画面甚至都模糊的自身的界限,像是被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里翻搅在一起。 “他”在融化,在蒸发,在溶解…… 他恍然间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十三岁的那个夏天他拥有什么?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和一个温柔却精神失常的母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他便时常羡慕身边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可惜他们对他不太友好,乃至到了刻薄的地步。他成了每班都有的那个被孤立的小孩,便索性做他们眼中的坏孩子。逃课、惹事、打架,独来独往,害怕他总比人人都想踩着他的脸对他吐唾沫要好得多。 十三岁的夏天,他还拥有爸爸和mama。当最后一只知了停止鸣叫,第一场秋雨落下,他已经没有mama了。 他的母亲死于自杀,准确来说,是在她的被害妄想症状发生的状态下死于自杀。 是个日光昏沉的阴天,气压低,令人胸口烦闷,或将要溺水窒息。他在离家不远的一条老街上晃悠,双手插兜,嘴里叼着根棒冰棍。老街宽敞得很,而且通常没什么人,他一个人踢着脏兮兮的青石板路上的石子也乐得清静。偶尔撞见几个冤家,聊上几句,一言不合就揍一顿,或者被揍,也勉强施展得开手脚。 正想着,迎面走来三个敦实的男孩,是高他一级的校霸。姑且算是有备而来,手上皆抄着家伙。他们冷笑一声,朝他围拢。他粗粗一瞧,两根扫把杆一只空酒瓶,不算什么,吐掉了嘴里的棒冰棍,对他们勾了勾手指。 三个人大喝一声,一拥而上。 打头的酒瓶男当头就一瓶子往他头顶砸,他闪身躲过,瓶底磕在石头上,现出狰狞的缺口,又转身向他袭来。他堪堪躲过两根扫把杆的前后夹击,一脚踹在其中一个男孩的小腹,那人痛呼一声,仰头往后摔。他夺过那人手中的铁棍,往后就是使劲地一抽,正中酒瓶男的小腿肚,但那酒瓶男下盘稳健,丝毫不倒,抓住时机用破碎的半只酒瓶扫过他的胳膊。地上溅了几滴血。 几个男孩见了血纷纷有些畏缩,交头接耳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而他捂着渗血的胳膊,将右手上的武器换到左手,“这么几滴血就怕成这样?嗯?胆子就这么丁点儿大。” 他抹了一把嘴角,猛地冲上去。 除了这句挑衅他似乎也没再说话,拳脚代替语言,更狠更烈地落在那些人身上。 他没有处在下风。两个小喽啰被他揍得倒地不起,领头的那个背贴着坑坑洼洼的墙支撑着身体。他勾起唇角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一记手刀砍在酒瓶男的手腕,在青绿色的空酒瓶落地之时将它倒转个儿握在手里。 救护车的呜鸣声呼啸而过。 “你你你……你敢!”血迹斑驳的一条胳膊撑在头顶上方,酒瓶男吓得磕磕巴巴,“老子要告你!” “敢?为什么不敢?”他笑得随意,啤酒瓶的缺口在酒瓶男身后的墙面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听见这救护车声音了没?接你们来了。” “你你你……啊!” “砰——”的一声,酒瓶碎裂在头顶,玻璃渣飞溅出去,哗啦啦地淋了那人一头。被波及的他丝毫没躲,有几片划过他的侧脸,立即见了红,他笑容邪肆,染了血的眼角衬在他天真残暴的神色之中,给人一种说不清的压迫感,“以后找事儿先看清你们找上的是谁,举起这玩意儿之前先想想后果。” 他进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洗脸,将胳膊与脸上的血迹冲淡了,瞅了瞅天色,这才迈步回家。 落日西沉,顶头是一块乌压压的黑云,遮住了大半天空。几缕红光割开云层的边际直射而出,颇有几分孤诀的意味。 山雨欲来。 这个点儿,小区进出的人实在多了点,越往里走越奇怪。他像是突然拥有某种预感般,突然间飞奔起来,绕过一个个转角,挤过将大路围绕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停在楼下,他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人,数不清的人,目光齐齐地抓住他,他们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再放大。耳边充斥着高低不齐的声音,七嘴八舌如飞机引擎轰鸣。 “你mama死掉了!” “你去哪里啦?你爸呢?” “你mama用头撞门,一直撞一直撞,把头给撞破了!” “哎呦喂怕得我连家门都不敢出噢!” 临走前把他mama锁在房间里的父亲不知所踪。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条钉死,房门上了两把锁,杜绝了她逃离家门“丢人现眼”的可能。 “你们为什么不送她去精神病院的啦?留在这里多危险?” 为什么?好的医院住院费用贵的可怕,枫叶岭之类的场所又是他们家庭不敢肖想的。不是没有送去过,他的父亲一毛不拔,进去了几天就把mama接回家里。“你妈就屁大点儿病,住在医院里跟家里又没啥两样,多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他如是说,把给mama住院看病的钱输在了麻将桌上。 彼时间他也曾以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为耻。街坊邻里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像刀子,驱赶臭虫一般避之不及,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便假惺惺地摆出一副怜悯者的姿态长吁短叹。 他受够了这些。受够了这个家,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所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