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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 每年叩岁,帮中有些头脸的人都会来,场面必定是热闹的。穆骁阳自然也来了,虽是过年,仍旧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薄呢子长衫,里面的月白小纺裤褂翻岀一道袖口来,看着干净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还带了一台子堂会过来,主角儿依旧是邢芳容,唱的也是里的段子。 于是,戏台上的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身后布景里画的园子也还是那园子,只是柳梦梅换了另一个人来扮。 唐竞看着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这桩离婚案子来。那一阵,在报纸上也是四处可见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话出来,说邢芳容并非秦君的结发妻子,不过就是个妾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书下堂也就完了,还登什么报?离什么婚?分家产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 而郑瑜这边却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园前辈出来作人证,说秦君的伯父膝下无子,秦君其实是肩挑两房,当初娶邢芳容也是三头六面说好了的,前后两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时离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那时,唐竞便看得好笑,心想这郑瑜一向将女权挂在口上,如今例举起此类“肩挑两房”、“无后为大”的规矩来,竟也是一样的铮铮有词。而且,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大概也已经知道这对梨园伉俪婚变的原因以及邢芳容离婚后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骁阳家里的“某楼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馆里还分得岀一层楼面的话。这好似游标卡尺的信念,以及怎么着都能自圆其说的口才,倒也确是一种本事。 但这案子的结果一样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最终秦君同意登报申眀离婚,并且给了邢芳容四万元的补偿。秦君虽是梨园名角,却也远非富贵豪门。坊间传言,他为了支付这四万元的补偿,竟是要把祖宅都卖了。也有人说,秦君之所以砸锅卖铁也要凑出这笔钱,不是自觉亏待了邢芳容,而是因为穆骁阳给他打去一通电话。 当然,传闻便是传闻,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竞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从穆骁阳身上嗅出一丝江湖气来。虽说蛮横,却也显得这位穆先生更真实了几分。 大约其他人也都觉得意外,这桩离婚案时间成了街头巷议的焦点,甚至把新兴轮失事的报导都盖过去了一些。郑瑜大律师的身价更是水涨船高,律师公会里有人开玩笑打比方,说如今郑律师办一桩案子,就等于中一个跑马厅头等大奖。 两相比较之下,这郑瑜恰怡就是吴予培的反面。 唐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总是劝吴予培现实一些,赚钱要紧,但若是吴律师当真变成那个样子,他大约更加吃不消,倒还宁愿看见眼下这个又犟又迂的人。 唐竞在一边想着吴予培,张林海却是在为穆骁阳的作为不齿,话里话外揶揄那位穆先生:“你这人最不地道,都快讨进门的姨太太还让人家在外面抛头露面?”穆骁阳便也顺势而为,只笑着自认不地道,请爷叔见谅。 张林海这才舒服了一点,将这事揭过不提唐竞在旁看着,自然知道张帅方才那一问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话对付过去,比如“老头子这里怎么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让一步而已。 穆骁阳亦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眼睛里竟是了然的神情。 唐竞忽然意识到,穆骁阳也明白,他是明白的。 这话恰似绕口令,但意思就在那里。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荐律师,或许也并非仅仅出于表面上单纯的动机。 果然,那日告辞离开老公馆的时候,他对穆骁阳拱手,依例说:“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穆骁阳亦诺了一诺,笑答:“就等着你来唐竞又觉得,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出了老公馆,唐竞本来还在想,上一回与吴予培不欢而散,如今应该怎么找过去才不至于失了面子,这刚过了年,也不知他那里开业了没有。可到了哈同大楼一看,才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此地大约根本没有打烊过。 是日天阴欲雪,吴予培事务所的写字间内大白天就亮着灯。隔着弹簧门望进去,便见一名帮办拿来一份抄录好的委任书指点一个女人签字,那是个穿暗色夹袄的中年女子,大约不识字,只得敲了私章再按手印。吴律师也在一旁逐条解释,十分耐心唐竟在外面看着,便知道这位仁兄是真与新兴号的案子铆上了,也不知到今天为止总共搜罗了多少遇难者家属。想到此处,他倒是笑了,自己方才的担心实在荒谬吴予培是绝不会变成郑瑜的,哪怕中再多跑马厅头奖都不可能。 直等到那女人办完委任手续离开,他才推门走进去。 “你怎么来了?”吴予培乍一见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脸来,“要是还想来劝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唐竞却是反问:“劝你做什么?我就是来拜年的。”说罢便大咧咧走进里面的隔间,毫不客气地在皮转椅上坐下,架起两条长腿搁在写字台上。 吴予培跟着进去,见这鸠占鹊巢的架势并未动气,反倒是摇头笑了,问:“拜年?礼呢唐竞笑答:“你我同行平辈,抱拳道声恭喜发财,一顺百顺’也就罢了。还是你这里供了哪位菩萨,要我来烧香磕头?”吴予培并不与他计较,只在对面坐下道:“财是必定发不了的,但这一顺百顺就借你吉言了。” 唐竞知他说的是新兴轮的案子,自己原也是为这事而来,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做?”“分两步走吧,”吴予培叹气,“一是督促公断会遵循惯例,尽快召开。二是成立江难家属会,向租界临时法院提起诉讼,追究船东通达公司的民事责任。” 唐竞听着寻思,吴律师脑子还是清楚的,已然将这事故一分为二来看,通达公司的何家大约听到些风传,也是急了,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公断会的事,你无法控制。”唐竞指出。 “这也未必,”吴予培点头,却又摇头,“内河航运权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权,但美国人没有。此事一出,国际上自有舆论,英法或许袖手旁观,美国人却不会,都在等着看着这公断会如何进行呢。”彼时长江上的客货航运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与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国亦想要分一杯羹,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契机。曾经有一家美国轮船公司意欲竞争,最终却也是破产收场。显然,这列强间的关系也绝非铁板一块。虽然对于蝉来说,他们只是螳螂与黄雀的区别,却还是不失为一个脱身自保的机会。 唐竞心中叹服,嘴上却仍旧质疑:“可你在租界临时法院打官司,还是无法追加吉田丸为第二被告。”“是,”吴予培又无奈点头,“又是那领事裁判权的问题,以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