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萼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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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再看一会儿吧,阿修罗对自己说。再看一次那扇窗,再看一次那个孤独的身影,再看一次那人用手指卷起鬓角的一绺头发,再看一次,他的月亮如何安静又温柔,温柔又坚韧地挂在他的心上。 —————————————————————— (一)旧梦 阿修罗在一个寒凉的夜晚醒来。 更深露重,他感到有些冷。他浑浑噩噩伸手去拽榻前的棉衣,在边疆的那些年,他总是穿那些朴素又御寒的衣裳。床前挂的衣裳,入手却是光滑的缎面和金丝绣线,针脚细密繁复,绣华贵的纹饰。他将它披在身上,他并不感到暖和,它是冰冷的。 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他总是做那个梦。 十五那年他随母亲到善见城省亲,他记着的,那一次兄长没有去。 远远在人群里,阿修罗就看到那个身影。十五岁的帝释天穿素白的衣衫,广袖翩飞,篝火明明灭灭,映得那双眼眸也灿如星辰,整片夜空的星子都不如他的眼睛亮。围观的人群站成一个圈儿,围簇着中央跳舞的少年圣子。他跳的是善见城古老的舞步,圣子献舞,人们说忉利天神来年就会护佑善见的子民们无病无灾,安居乐业。 烟火在夜空中绽开,人群欢呼与笑闹着。命运般地、似有所感地,碧色的眼眸遥遥朝着阿修罗所在的位置望过来。两道目光穿过人们交错的身影,穿过夜里潮湿而有些冷的空气,穿过纷乱的声音在他们中央交汇,像石子投入湖中,惊起两颗心层叠的、无穷的涟漪。 阿修罗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看到帝释天正朝他走来,他忽然之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畔的喧闹声音仿若去了天边,而那轻轻的脚步声却一步步敲在他心上,渐次清晰。那人在他面前站定,阿修罗比他高出不少,于是他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阿-修-罗。”帝释天轻缓地念出这个外族人的名字,眉眼弯弯。他的声音温柔又好听,戛玉敲冰。 帝释天笑时,阿修罗就感到整个世界的喜悦都在这里。后来许多许多年后,始终如此,从未改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修罗挑挑眉。 “是听族人们说的。”帝释天笑着回答。“他们说白日里的围猎,有位高大勇武的外族人拿了头筹。” 阿修罗没说话,他感到脸上有些热,大约是他们将篝火烧得太旺了。 “他们送了你‘叔罗’是不是?” 阿修罗听到陌生的词疑惑半晌,后知后觉想起那是他白日狩猎回来时,众人欢呼着塞到他手中的一枚玉坠。“……是它吗?”他解下腰间系着的玉,手掌摊开在对面人眼前。 “它并不是系在这儿的。”帝释天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儿的习俗——”外族人的语气有些局促。正汗颜时,却见帝释天伸手接过了那坠子。 指尖微凉,划过的地方却是温热的。阿修罗想起烟火所灼烫过的夜空。 “你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吗?”他离他并不很近,但他的吐息却隔着一小段微妙的距离,像柔软的绫罗若有似无地扑到阿修罗的面上去。 圣子两手执着玉坠的两端系绳,慢慢向前一步。红眸微微睁大,阿修罗屏住了呼吸,仿佛此时此刻他发出声响就将惊扰一个绮梦。 “它的意思是……”帝释天抬眸自下而上地望他,眼里装了春水与繁星。末了,他踮起脚尖,两手环住阿修罗的脖颈,将坠子系在他颈间。 “——英雄。” 那两个字像是天上的两颗星子落到他耳边,又像清流躺过他四肢百骸。阿修罗低头去看眼前的人,皎皎明月一样。他那时太年少,他们那时都太年少,有些瞬间就像是永远。系好了坠子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再说下一句话。夜里的风吹走孟夏燥热,灯火却映亮两个人的面颊。阿修罗后来想,无数次无数次地想,普天之下再无什么景色可以美过今夜宴上的那惊鸿一瞥,也再无哪一夜的星可以亮过今夜那人眸中装着的万千光华了。 明明是那样害怕烫的人,眼里却有明亮的火焰。阿修罗看啊看的,看那双眼睛,怎样都看不够一样。如何能看够呢?如果可以,他想一直望着他。哪怕后来善见归附,两族联姻,天人的圣子成了他兄长的王妃——他也想一直一直望着他。 眼前人碧眸中的光华明明灭灭,阿修罗睁开眼,光华消失了,他只看见案前未熄的烛火。摊开的、没看完的军报静静搁在桌上,殿里太黑、太冷,更漏也太长。那蜡烛燃了许久,烛花没剪,火光已经格外微弱。 他披衣起身,又坐到案前去读那军报。“帝释天啊……”他忽然长叹。 兄长薨逝后的第一年,二十五岁的摄政王阿修罗独自坐在那儿,梦一般地环视王殿寂静又压抑的夜。“帝释天啊……”他又唤出那个白日里他已经太久不能唤出的名字。 他忽然想,十五岁那年初见的宴上,他应该吻他的。 (二)纸鸢 午后用过膳,阿修罗往正殿去。 他常走这段路,来往人少也空旷。园子两侧的花开得正盛,一丛丛一簇簇的,他也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儿。只是花朵颜色艳红美丽,张扬又热烈,像要将它的一切都捧到来人面前。 …… “什么花儿?”十六岁的帝释天弯下腰观察路边生长的花。“阿修罗认识吗?” 阿修罗摇头。两个人牵着马走在旷野上,地上草刚刚没过他们的脚踝。少年的话总是不太多,马蹄声达达响,风里有花草的清香。帝释天像捧个宝贝似的捧着个纸鸢,纸上绘的鹰威风又矫健,昨日阿修罗给他做的。 “就在这儿如何?”阿修罗环顾四周,原野足够平坦空旷,今日天晴有风,没什么比这更适合放纸鸢的了。 它们将马儿牵到一旁去,阿修罗接过纸鸢,将它高高举过头顶。他人长得高,旷野上的风吹过来,纸鹰被吹得在他手中猎猎作响,像海上船儿鼓满的风帆。他奔跑起来,帝释天手中的线轴飞速旋转着,风扬起少年的衣角。帝释天看了一眼阿修罗,但阿修罗已经跑到了远处。他边奔跑边朝他招手,示意他也跑起来,于是帝释天迎着风朝相反的方向奔跑。 纸鸢飞得很高,帝释天攥紧手中的线。阿修罗从不远处正走回他身边,靴子踩在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帝释天望一眼天上的风筝,它在视线中已经缩得很小,就像一只真正的雄鹰张开双翼,能乘着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他又望阿修罗,少年将头发高高束起,发间鲜艳的红衬他初露锋芒的眉眼,只一眼就让人心动。 “你瞧。”帝释天说。“它飞得多高。” 阿修罗就也抬头望,他开口问:“为什么喜欢雄鹰?” “不惧风雨,不畏天高。”迎着太阳,帝释天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阿修罗,我们往后,也要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阿修罗闻言收回目光看身侧的帝释天,却恰好同他对上视线。帝释天不知何时已经在安静地望他,少年微微笑,目色尽染温柔,像秋日傍晚沉落前的夕光。那时的他们还不懂得藏起感情,又或者,他们无需藏起任何感情。纸鸢翩翩飞,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往下说什么,可爱意就像旷野上生的不知名的花,热烈又响亮。阿修罗想,多高的草都藏不住几丛明艳的花,又要有多少克制才能藏起那样浓烈与刻骨铭心的爱意? …… 纸鸢落到地上,阿修罗将它拾起来。远处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金色的短发随着奔跑微微扬起,他手上攥着线,阿修罗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没见过帝释天小时候的样子,但倘若他见了,他一定、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来。 男孩越跑越近,阿修罗逐渐看清他的眉眼。孩童有那人一样浅金色的头发,却有他和兄长一样深红的眼眸。阿修罗低头看手上的纸鸢,上面绘了一只漂亮的鹰,同九年前的一样。他将纸鸢递给男孩,孩子年岁还小,说话还不够清晰,却极为懂事,抬头唤了一句,皇叔。 阿修罗想要摸一摸他的头,手伸到半空却迟疑了。男孩仰起头来看他,眼睛一眨一眨,不明白大人此刻是在想什么。 那只手最后是落在男孩的肩上。 “阿周那。”有人唤他。男孩闻声向阿修罗道别,回头跑向母亲的怀抱。 阿修罗的目光穿过连廊水榭与红花绿柳,与静静立在另一边的帝释天对上视线。他穿着繁复华丽的衣装,目色依旧如春水半斛。帝释天同从前一样美丽,或许比少年时更加美丽,他手中执一支新采的莲花,沉默地望对面的阿修罗。 那或许是人生里无数回眸擦肩与对视中,极普通的一个。帝释天弯腰嘱咐阿周那几句,孩童便乐呵呵地往身后的花园玩耍去了。他重新站起身来,他无法控制地、缓慢地再次抬眸,往阿修罗所在的方向看去。 水中锦鲤游动,荡开小片涟漪,长廊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帝释天垂眸,身旁宫人方才被他打发走了去照看阿周那。他独自站在连廊的另一边,四下寂寥无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才落到风里去。他们如今可以是叔与嫂,可以是新王与旧妃,是两条相交过后渐远的线,却唯独不能是阿修罗与帝释天。 阿修罗一直走到连廊尽头,方才停下脚步。 原来再刻骨铭心的爱意,都可以被埋到心里最深的角落去。 (三)玉碎 善见的圣子来到王城的那天,是阿修罗去接他。 那时他们都十八岁。阿修罗骑马在前头,穿他往日里穿的骑装,可帝释天没能像从前一样与他并辔策马,他换上华丽繁复的衣裳,静静地坐在马车里。 阿修罗感到麻木,他希望马背上再颠簸些,更颠簸些,好让他清醒些。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想带着帝释天从这里逃走,回善见,去西面的草原,往东边的大海,去哪儿都好。 只要不是别人的身边。 他期待下一场大雪,封住他们回王城的路,又或是他的兄长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禁回过头去看帝释天,马车的竹帘随着马车颠簸只小幅度地颤动几下,内里的人却不声不响。帝释天沉默地坐在里面,像个安静的、漂亮的木偶。 阿修罗忆起从前,他与帝释天到善见城郊跑马。帝释天学骑马不久,不比阿修罗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技术不够娴熟,却偏偏最爱耳畔的风声,所以他总是骑得很快、很快。 那时阿修罗也夹紧马背,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 “阿修罗要同我比试吗?”帝释天回过头来,声音随着达达的马蹄声一起散进风里。 阿修罗不答话,他只挑眉笑一笑,又跟上他两步。帝释天有些疑惑地转回去,不明白阿修罗究竟想着什么。 不远不近,不密不疏,阿修罗一直、一直地在他身后护他平安。倘若他有什么危险了,他便可以第一时间保护他。又或者倘若帝释天骑得快了,无法控制了,胆怯了,慌张了—— 只要他回过头来,阿修罗就会稳稳地接住他,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守护他一生一世。就如现在,只要帝释天掀起马车的竹帘,告诉他,他不要去王城,他不要同他的兄长联姻……甚至他无需开口,只消一个眼神,阿修罗就会义无反顾地带他走。他才不想在乎两国交往,不想在乎礼义法度。马蹄达达地踏在回王城的路上,缰绳被攥紧在掌心,帝释天,为什么不说话? 帝释天没有说话。正如当年他骑在马上,最后也没有回过头。 队伍终于在城门前停下来。阿修罗梦一样地翻身下马,却一句话都不能够说出口。身边副将迦楼罗见他不愿说话,立刻上前去同守卫说明来意。阿修罗抬起头来,他从未觉得红墙这样高过,高到皎皎明月都要被困锁其中。 帝释天就是在这时撩开了马车的竹帘。 阿修罗慢慢地转过头去,同他对上视线。他看到那双眼,一如既往的那双眼。他眼前的夜空像漆黑的冰一般熔化,烟火落进深海消失不见,明月与繁星,晚风与飞鸟,帝释天沉默不语,他也沉默不语。说些什么,他催促自己。做些什么,他催促自己。阿修罗木然地向前走一步,看到帝释天朝他很轻、很浅地笑,他的嘴角是向上牵的,可为什么那双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晶莹? 帘子被“扑通”一声放下来,重新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阿修罗目送马车驶入王城,在那一刻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那人的缘分终于在此时被彻底地、毫无转圜地剪断了。 …… 大婚那日的场面实在是盛大热闹非常。百姓山呼万岁,天魔在众人的注目中牵起帝释天的手。对两个国家的人民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极好的联姻,人们在城楼下站成一片海洋,城楼上的王与妃比肩而立,像是世间最美好与般配的两个人。 你站在那样高的地方,万人之中央,我却再也看不到你眼里的光华了。 阿修罗听见城楼之上,兄长高声说了什么,身边的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他被欢呼声淹没。他逆着人群的方向朝外面走,耳畔的嘈杂与身边的人影被拉长、模糊。他高大,却从未觉得穿行在人群中如此煎熬。那是帝释天的选择,他知道他永远会牺牲自己,做出他所认为最好的选择。孩童坐在父亲的肩膀,伸手去指路边的糖人,老人拈着胡须向外乡人讲那位王的故事,少年红着脸偷偷握住少女的手……世上所有的人都有所求而有所得,可他的所求又在哪里呢? 他一路背向而行,像独行的英雄,又像为世界所抛弃的人。一边穿行,一边惶然地掩埋一些东西。星星,月亮,春水,雄鹰,旷野,繁花……都落进土中去被埋藏起来,兄长成婚的那一年,阿修罗自请去北地边塞领兵。 他走得急,逃也似的。什么都没带着,只将那枚玉坠子揣在身上。 (四)瓦全 兄长去世已经过去一年有余,朝中仍有许多并不和谐的声音,阿修罗从不去听,也从不在意。从前的声音比现在要多得多,从前线回朝后,一国无主的那几日,格外多。 那时他刚回来,到殿中还未坐下来,就有朝臣求见。阿修罗知道他们想同他谈什么,阿周那如今刚满四岁,无论如何都难承继大统。他向来不问政事,可十天众虎视眈眈,为首的善法天未除,一旦他们拥立幼主,必会使其成为傀儡,到那时国家便会落入jian人手中。 阿修罗一一谢绝了拜访,将他们都拦在了门外。他一人坐在桌前,半晌,是迦楼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道:“老大,人已经都遣走了。” “白日里那几个呢?” “也都走了。” “嗯。” “老大——”副将欲言又止,他瞟了一眼阿修罗的表情,终于下定决心道:“您合该再考虑一下的。” 阿修罗没说话,迦楼罗便继续道:“如今朝中一片混乱,除了您,恐怕再无……”他顿了顿。“朝中众人,除却十天众及其党羽,都希望您——” “你走吧。”阿修罗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他手上捧一卷书简,大约是哪位朝臣见不到他人,想方设法递进来的。 “老大!”副将的语气激动。“属下同将士们跟随您这么久,对您心悦诚服,您战功赫赫,天下谁人胆敢不认?幼子尚小,妥善安置或是您看着不顺眼,送得远远的都好。至于那一位,您坐上那位置了,想要的人更哪有得不到的道理——” 砰! 书简被狠狠掷到地面上,韦绳崩断,竹片零落一地。迦楼罗被巨大的声响吓得一个哆嗦,在他追随了十年的主子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 “滚。”阿修罗只平静地说最后一个字。 “是属下多嘴了。”副将咬牙低头。半晌,他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门在迦楼罗身后关上,屋内重归昏暗。阿修罗独自坐在空殿中许久,末了,他用手掌撑在额角,慢慢阖上眼睛,似是倦极了。 …… 帝释天穿缟素衣裳站在灵前,神色不明。孩童牵着他的手,懵懂又无助地看四周,又看大殿台阶上一左一右站的善法天与光明天。 “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中有人高声,宫人捧天子玺符肃立一旁。“臣等为社稷计,不敢疏忽,请阿修罗大人应天受命!” 阿修罗没有说话,他余光瞥向一旁的帝释天。帝释天似也太累太倦,他跟众人一同望过来,也只有此时此刻,他才可以无遮无拦地望他一眼。他们没有对视,但阿修罗能感到那双眼中的希冀。命运阴错又阳差,他们都是其中一叶浮萍,在世间沉浮挣扎。 ——我们往后,也要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一片寂静中,阿周那攥紧帝释天的衣袖,帝释天则不着声色地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可是倘若是我一人去了高处,你和你要守护的人又能何去何从呢? 阿修罗静立半晌,只沉声答道:“德浅行薄,力不胜任。” 殿中议论之声渐起,有朝臣还欲劝解,只听得台阶之上那善法天忽而嗤笑两声,道:“大人早无意天子之位,不见宾客不理劝谏,尔等何必纠缠不休?”他又往台阶上走两级,几乎快要走到宝座旁边。他自上而下睨一眼殿下的孩童:“可立之人又不止一位!” “殿下年岁尚小,何以担大任?” “先王在时,在下已任太师,如今自会尽责辅佐。”善法天冠冕堂皇地答。 司马昭之心,殿中议论纷纷。众人皆知善法天此人只善玩弄权术,广结党羽,多有异心,但无人胆敢反驳。 混乱之中一道清冷音色,是帝释天开口:“我会教习幼子,助他处理诸多政事。” 议论声停止了,众人也都知晓帝释天从前在善见时才名德行在外,若非联姻,恐怕他为官为王,其才能要压过场上的所有人。阿周那是他所亲生,由他教习辅佐更是最好的选择。 但殿上,另一旁的光明天又讥讽道:“联姻以前,善见与本国本不交好。如今幼子年岁又小,自然依赖母亲。殿下母族并非本国之人,干本国之政是否有些不妥呢?” 帝释天闭上眼长叹一声,似乎早已料到对方这般发难。他不再说话。 “现在请殿下将小殿下领上来吧。”善法天居高临下,语气倨傲又得意。 帝释天握紧阿周那的手,却听得不远处大殿另一边有人声音沉沉:“善法天。” 是阿修罗。他站在阴影里,红眸微微眯起。“别太过分。” “殿下莫不是觉得在下越俎代庖?”善法天闻言又笑一声,已然不将人放在眼里。“殿下既然早无意王位,这些闲事自然——” “——是谁给你的胆子,同本王如此说话?”他打断善法天的话,声音依旧低沉,却足够让所有人震慑。帝释天再一次望过来,只看见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那双眼锋锐又充满戾气,像林中的头狼的眼睛。 善法天还欲发难,只听他又一次开口。阿修罗并未疾言厉色,只无波无澜命令道:“跪下。” 善法天一时为那人的气势所震慑,竟然呆立原地,并未下跪。他不死心刚欲开口好言两句,只见阿修罗微一抬手,殿外不知何时竟然窜出一头猛兽,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只雪豹。 猛兽速度极快又力道极大,侍卫来不及阻拦,它便奔入殿中,直直将离帝释天最近的光明天扑翻在地。尖利的牙齿几乎要咬穿那人脖颈,被微微刺破的皮肤流出汩汩鲜血。 “我说跪下!”阿修罗又一次重复,这一次他的声音极大,在空旷的大殿回荡。 善法天惊惧万分地跪在原地,在众人的目光里,阿修罗一步步从那阴影中走出来,直走到了帝释天与阿周那面前。 而后,他在他们的面前单膝跪下来,向先王的王妃与四岁的幼子伸出手。 帝释天的眼睫微微颤着,像抖动的蝶翼。他垂眸看这个高大的男子,他眼里有燎原的火有锋利的刃有千军万马,却屈膝在他面前。阿修罗什么都没有说,可帝释天明白,他们之间的事向来不需要靠言语—— 他在说,相信我。 帝释天将孩童的手交到阿修罗手上。阿修罗领着阿周那一步一步向着王位,他们走得极慢却极稳,仿若世上没有任何险阻能够拦住他们,仿佛大手牵着小手,便是世上最重、最坚牢的诺言和守护。直走到王位前,孩童还没有座椅高,阿修罗就将他抱起来,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了王位的正中央。 阿修罗站在王座旁边睥睨台阶之下的所有人,而后他再一次地向阿周那单膝跪下来。殿中众臣随之齐齐跪下,迎接新王的登基。 孩童扶着阿修罗的手掌,终于在那宏伟又冰冷无情的王座上,第一次挺直了身躯。 (五)相见 阿修罗从中秋的宴中称倦离席。他吩咐自己离开后群臣可接着宴饮,迦楼罗代他同众人继续饮酒赏月,今日以后,百官都可休沐一日。 他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今日也说了许多。他记着从前帝释天心思机敏伶牙俐齿,能将善见的古板老臣们辩得哑口无言,如今却不能够再多言一句。 阿修罗一路走,一路看月亮。他走,月亮也跟他走。仲秋的料峭晚风将酒意吹醒几分,月色落在他的袍袖像寒冷的霜。他疲倦地停步抬头,朝中之事纷乱繁杂,人心难测,守业更难。这些时候他就会想,兄长从前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能一人扛下一座江山,若非英年早逝,恐怕他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相比之下,自己从年少时便自由又随性,除了领兵打仗得心应手,实在无意朝堂之事。可他还是走到了这个位置上,担起了他本不想也本不该他来担的责任。 兄长是天生的王者,合该坐拥天下。那么他呢?他是“将军”,是“王爷”,是“摄政王”,是“皇叔”……他从身上解下那枚旧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磨损的花纹,他……又是什么人呢? 他推开寝殿门时,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小桌前。 门外的月光似水般倾泻而入,阿修罗梦一样地站在门口,看月色渐渐照亮一个美丽的、他已太久不能够明目张胆去直视的面容。 帝释天换下白日宴上的华服,仍然穿平日里素净的那件衣袍。他缓缓地、无言地抬眸望他,眼里装了千言万语,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末了,是阿修罗先开口。 “……阿周那呢?” “睡下了。” 帝释天张口时,发现自己的双唇已经有些干涩。他沉默了太久、太久了。 阿修罗垂眸看他,帝释天却望着桌上的烛火。那团小小的火焰也在碧色的眼中摇曳,阿修罗只望着他的眼睛,不再说话。十年前他看不够的眼睛,如今依然看不够。 帝释天想,他应当说些什么。他二人本不该有任何多余的牵连,在寻常人家,他们是叔与嫂,在帝王家,他们是摄政王与先王妃。若非有重要之事,他们哪有任何相见的道理? “我听闻你将善法天扣押了起来。”于是他问起朝事。 “有些日子了。”阿修罗答。“如今还在搜集罪证,不过凭现有的这些,已足够下狱了。” “这样就好。”帝释天闷闷地回答。然则善法天被从府中带走之事,他半月前便早已知晓。 话茬儿落在地上,两个人重新恢复了沉默。 “其实我此行是来……”帝释天缄默了半晌,重新开口。“问一问你渝州惠州两道饥荒之事的解决办法。”然而饥荒之事他心中早已有了决策。 “除开仓放米、号召囤积粮食外,我还采了建议。”阿修罗声音也放轻了些。“命两地寺庙、官府大兴土木,如此便可使灾民得到官府及民间的工作,不至背井离乡、饿死荒野。” “你……”帝释天微微睁大眼睛。此举正和他心中决策不谋而合。 “从前你同我说过的。” …… 灯火里,少年坐在窗前捧一卷书读,忽然听得有人轻叩两声窗台。 “帝释天!给你这个!”窗子甫一打开,阿修罗就捧上来一只草编的小笼,内里闪闪烁烁,装着一只萤火虫。 帝释天接过虫笼。“真漂亮。”他将书扣在一旁,将萤火虫捧到眼前仔细地看。 见他高兴,阿修罗也高兴。他伏在窗台,问他方才读书读了些什么。 帝释天便同他娓娓道来。 …… “以有余富,惠济贫民。”阿修罗缓缓念出那句话来。 帝释天仰起头来看他。烛火之中,他的阿修罗依旧同那时一般高大,只有了更刚毅而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有一瞬间的错念,灯火明灭,月色皎洁,他想,阿修罗会在何时叩响他的窗户,捧给他一只萤火虫呢? 阿修罗深深望着他,而后慢慢地俯下身。他的手撑在小桌两边,覆上帝释天的手时,那人有极轻的一颤,但没有躲开。 “阿修罗……”帝释天唤他名字的声音很小。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唤过那个名字了。 我并没有什么大事要同你相商,也没有堂皇而问心无愧的理由见你——我问心有愧。愧对他,愧对你,愧对阿周那,也愧对我的子民与我的选择。 “我在。”两个人已经近如咫尺。温热的呼吸落在帝释天的面上,像一片温暖的春天。 帝释天抬起一双眼,望这个他悄无声息又曾热烈响亮地爱过十年的人。 可我贪恋起今夜的月色与烛火,贪恋你的目光和所有的温暖。捧着萤火虫的少年叩响他的窗户,彩云易散琉璃脆,有情人相见,又要为之找寻多少理由呢? 阿修罗俯下身,吻落在帝释天的额头像温柔的雨。月色寒凉,可相扣的手与吻过的额头都是温暖的。帝释天除了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最终什么都未说。正如阿修罗除了吻他,最终什么都未做。他想,他想,他们二人之间原本从来都无需多言,唯两心相知而已。 (六)相离 那次以后,帝释天再也没有来过阿修罗的寝殿,一次都没有。 善法天与光明天被判了极刑拖进大牢的那日,帝释天在那儿,阿修罗也在。善法天瘫软在地连声求饶,倒是那光明天,似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竟然对着外头破口大骂起来。 锁链镣铐声和痛骂声音响作一片,他从前便口无遮拦,如今死到临头了更是口不择言。阿修罗进来时,光明天自然也看见了他,他仰着下巴,忽然阴毒地笑了几声。 “殿下!皇叔!摄政王!”他列数着。“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阿修罗只沉着脸睨他,没说什么。 见他不说话,光明天接着嗤笑道:“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他又轻慢地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帝释天。“当初为着他远走边疆,如今先王走了他守了寡,终于能暗自苟且,一解相思之苦了?” 帝释天闭上眼。有侍卫上前去捂光明天的嘴,可他挣扎得厉害,又含混不清地骂道:“明面上推让大位,落得个好名声,实则怕不是根本不想做什么‘皇叔’罢!中秋那天晚上二人皆提前离席,可是暗通款曲去了?” 侍卫一脚将其踢翻在地,光明天趴在地上狼狈地咳了两声,又边咳边骂道:“先王的王妃!你的皇嫂!阿修罗!哈哈哈……列祖列宗和你兄长都在地下看着呢!那四岁的稚子也看着!天下人都看着!”那人又瞥一眼帝释天,道:“真是好兴致!哈哈哈……无怪摄政王‘情难自持’,若是换了我——” 血在那一瞬间迸溅出来,将阿修罗的衣袍染成暗红。他手中的长剑插在光明天的胸口,力道之大竟然直接将其贯穿,从身体的另一侧露出了极长的一截。光明天的手捏在剑刃上,目眦具裂,没多久就断了气,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般倒伏在地。暗红的、大量的血从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