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 - 经典小说 - 白云千载(gl 纯百)在线阅读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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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县许氏是很大的一个宗族,散布在栗县各个地方,算不得豪富,也没有田连阡陌,低调守礼,贯彻了耕读传家的祖训,出了不少秀才举人,因这,族长也算是当地的一大乡贤。许晴初的家不过是许氏之中普普通通的一户农家,土地大半租给了佃农,自家也打理着一部分,如同所有的农人一样,勤劳质朴踏实肯干,日子也算是蒸蒸日上。许晴初儿时过得无忧无虑,放牛割草,追逐打闹,再就是上学堂。她天生就是一个聪明的脑袋,在学堂里的进度一日千里。管着许氏族学的老举人极喜欢她,带着几个先生单给她开小灶,因材施教。明年她就该去应童子试了,若是一切顺利,她会一路应考上去,打破许氏当世没有进士朝官的困扰。

    但是一切在十二岁的时候戛然而止。那一年的雨特别大特别凶,怎么也停不了。农人之家靠天吃饭,眼看着这一季的收成落空,大人们在檐下望着连绵不断的雨发愁。小儿是不会在意这些事的,她们只关心下着雨无法出去玩耍。许晴初趴在榻边就着烛光看书,她的小meimei拉她袖子,要她陪自己玩,许晴初架不住她磨,翻身起来陪她玩斗草,其他姐妹几个也凑过来一同玩,逗得小儿咯咯笑。

    夜深了,都睡了,如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然后许晴初就记不清了,她记不清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喧闹,记不清阿娘跟她说了什么,记不清铺天盖地的水是从哪里来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松开的大jiejie的手,记不清洪水滔天之中她是怎样的挣扎,也记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是运气好抱住了一块浮木,又或许是幸运地挂在了一根树杈上,总之,当大水退去,家园毁于一旦,许晴初坐在泥泞的田垄之上,如同失了魂,怔愣呆滞。

    有人捡到了她。眼前的这个女人自灾后的田地里一路走过来,袍角沾了泥,有些狼狈,可衣料里仍能看出富庶的底子。许晴初认得她,上个月她在族长家里见过她。听说是个什么远亲,族长特意带着许晴初这个小神童去给人家显摆,她也很是客气,考校一番后送了她一枚玉佩温声勉励。

    那人蹲下身来,与她齐平,轻声细语地问:“你叫……晴初?对不对?”

    许晴初转了转混沌的眼眸,渐渐找回了神智:“……我认得你。”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我叫许岳遥,我纵山许氏与你栗县许氏祖上也算是一家……我先带你回去,好吗……”许岳遥抱住了她。

    许晴初无知无觉,她轻声问道:“您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吗?”

    “我不知。”许岳遥抱住她的手收紧了一些。

    许岳遥是来救灾的,暴雨连连,冲垮了丰江堤坝,江水崩腾而下,栗县首当其冲,瞬间倾覆。她上月来时,此地还是民和年丰,许氏族长与她一见如故,甚至在考虑连宗之事。而一月后再来,便什么都没有了。老族长的遗骨还是她帮着收敛的。整个栗县死伤惨重,尸横遍野,剩下的人也没了口粮,更不要说大灾之后的大疫了。就算是这样,丰州上下官吏竟还想着瞒!丰州几位主官归属不同阵营,支持不同的皇子,本就矛盾频频,现下更是吵作一团,互相推诿,竟没一个想到受灾的十几个县还需要赈济。

    许岳遥是商人,却也不止是商人。许氏的粮草、药材、布匹从四面八方向丰州而来,她要扮演一个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的商贾,这些物资一部分要用于与地方官博弈,一部分用于从富户手中低价收买田地与商铺,剩余的一小部分才用于救济灾民,但这已是雪中送炭了。

    许晴初用了一些时日接受家破人亡的结果,她没有哭闹,只是沉默。许岳遥把她带在身边,带着她去施粥散药,带着她去看人们重建家园,也带着她去听活下来的人为家人收敛遗骨时的哀泣。许岳遥的学生不解,她问:“晴初还小,带她看这些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许岳遥说:“真正残忍的是天命啊。她生来早慧,与其让她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引她直面一切。”

    她们替晴初找到了离去的家人,替晴初安葬了他们。风扬起烧化的纸钱灰烬,飘飘摇摇,像是一场大雪。晴初伸出一只手去接那落灰,却什么也没抓到。她抬头向许岳遥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该怪谁怨谁呢?”

    许岳遥哑然。她牵着许晴初,低头正视她清澈的眼眸:“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好。”

    许岳遥把许晴初带回了丰州。她没有子嗣,但有一些学生,有些学商有些学算有些学武有些学文也有些学手艺,许岳遥根据她们的性格和偏好给她们安排课业,年纪大的已经独当一面,小些的还在她身边学习,许晴初是最小的一个,jiejie们怜惜她,对她很好。

    许岳遥给许晴初定的路子仍是科举出仕,请最好的先生为她讲解经书提点文章,她则亲自教导纵横捭阖之术。许晴初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许岳遥很惊喜,对她也有更多的期待——她的学生里还没有能走仕途的,她们的生意需要在朝中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那一场大水让大半个丰州陷入困境,加之官吏不作为,足可称之为民不聊生。许岳遥周旋在丰州官场各个派系之间,动以厉害,巧辞机变,为丰州灾民谋也为自己谋。这一切她都让许晴初在身边看,许晴初也因此搞清楚了这场惨剧的缘由。丰州府上下、河道上下、朝中户部工部、政事堂宰辅、支持大皇子的外戚、支持二皇子的勋贵、支持三皇子的清流……自下而上,没有哪一环是干净的,但也没有哪一个人期待着这场大水,不过是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贪腐、怠政、推诿、互相使绊子……要说有罪,他们每个人都该死。但也恰是每个人都该死,所以每个人都不会死。所以难道就是那几十万的灾民该死吗?

    许晴初想不明白,她夜里闭上眼就是小meimei拉着她的衣袖要她来一起玩。她累极了,像一张拉紧的弓,只需再施加一点力就要崩断。

    那最后一根稻草来自赴宴的河道官。许岳遥设了宴席请都水监的都水使,他统管着丰州治河的大小事宜,许晴初侍立在许岳遥身侧,也就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

    “……我也没有办法……谁知道那堤就塌了呢……都水监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整日里在河堤上跑。餐风饮露……我就拿了一点,只是为了活动一下换个舒服的位置……大头?大头当然是上头拿走了!我哪敢呢?……别说那没用的,运来的材料它本就不合规格!哪儿去了?你说哪儿去了?一层一层的过来,一层一层的剥,到下头就剩了个芯子……”

    他喝得上头,句句都是抱怨,绝口不提自己的错处,说的却也都是实话。

    这个人是离这场灾祸最近的一个人。许晴初死死地盯着他,眼眸充血泛红,攥紧了拳头,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暴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扑上去就要取他性命。好在许岳遥留意到了,一把攥住了她,缴了她的械,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两手扣在身后,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叫她出声。

    “怎……怎么了?”都水使已经喝得迷糊了,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在她手里挣扎的许晴初。

    “无事,小儿闹脾气罢了。您少坐。”许岳遥笑着安抚,起身便沉下了脸,拎着许晴初出门。

    “阿虞!”

    阿虞是她另一个学生,本在一旁躲懒,闻声便知不对,忙上前来应到:“老师?怎么了?晴初做错什么了吗?”

    “先关回房里,你看着,等我忙完再来处理。”许岳遥把许晴初交到阿虞手里,她是武人,手上有的是力气,只是将许晴初夹在怀里,她便动弹不得。许晴初自知失败,不再挣扎,乖巧地窝在阿虞怀里,仿佛方才暴起的并不是她。

    “是。”

    许岳遥看着阿虞带着许晴初离开,在夜色里叹出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换上一副笑脸,接着去与都水使推杯换盏。

    这场宴直到深夜方散。许岳遥踏着夜色推开了许晴初的房门。

    “老师。”阿虞听话地守着,应声站起来见礼。

    “出去吧。”

    阿虞退了出去,顺带着阖上了门。

    晴初窝在床榻一角,抱着膝团成一团,又像是被捡到时失了魂魄的模样。

    许岳遥站在榻前看她,无悲无喜,叹道:“你要他的命?你以为你的一条命能换他的一条命吗?”

    许晴初抬起头望向她,迟来的恨与怨在眼眸里清清白白,她咬牙:“为何不让我去死呢?”

    “晴初,死是最简单的一件事。若天要绝你,何不让你在大水中死去呢?”

    “那是为什么!”孩童忽然爆发出来的嗓音尖锐又刺耳,“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许岳遥不为所动,冷硬又残酷:“我不知。但天命替你做出了抉择。那你就只能活下去。”

    大灾过后许晴初没有哭,安葬家人时许晴初没有哭,而此时,她终于像一个普通孩童一样哭出声来,她哭到几乎喘不上气,呜咽着道:“活着做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呀?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我该怎么活下去呀?”

    许岳遥叹气:“你没有错,晴初,是这世道的错。你的仇不指向哪一个人,而应指向这世道。杀一人是没有用的,你能杀一个都水使,难道也能杀掉丰州上下,能杀尽朝中蠹虫吗?一个六品都水使哪配得上你这条命?你要复仇,就要把这世道改过来!留着你的命!做些有用的事!”

    许岳遥是个温和的人,对许晴初对其他学生对下属都是极沉稳的,许晴初见过她果决的模样也见过她温婉的模样,但从未见过她用这样激昂的语气说话。许晴初怔愣了,哭声停了,但她哭得太用力,一时停不下来,一抽一抽地问她:“我该怎么做呢?请教教我吧,老师。我要如何报我满门的仇,如何消我心头的恨啊……”

    许岳遥温暖的手落到她的发顶,轻轻揉乱了她的发,声音又回复了往日的平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要颠覆这世道,就要先把这世道看明白。”

    小儿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不再撕心裂肺,只是无声无息,打湿了许岳遥的衣襟。但至少许岳遥的怀抱足够温暖。

    她哭累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许岳遥在她榻边坐了整夜。

    这一夜是难得的安眠,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家人犹在,祖父母做了点心唤她们来吃,谁多一个谁少一个争执不休,小叔叔小姑母也要来分上一口,爹娘一边忙碌一边听小儿女们打嘴仗,笑着说理,姐妹们嬉笑打闹,笑声清清朗朗,敞开的院门外,先生板着那张脸喊她去念书,老族长笑着拉走她说就当放一日假。日头正好,春日融融,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然后他们一家出了门,好似是要踏青去,大人与大人牵着手,小儿与小儿牵着手,一路都在笑,直到了码头上,家人们都上了船,只留下晴初一个人还站在岸上,大jiejie探出身向她招手,走在最后的小meimei回过身如同每一次要她陪着玩的时候一样攥住了她的衣袖。但这一次,她从小meimei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轻轻地将小meimei推上了船:“走吧,走吧,别回头。公道我会去要的。一定。”

    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了烟雾里,再无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