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哎呦,在一起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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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咕噜咕噜的,段清一惊,跪坐的身子微微后仰。不多时,水面冒出一个脑袋,男人手撑着船,海水从他脸上滑落。 “你留长发还挺好看的。”梁冬阳摸摸她的脑袋,笑嘻嘻地说。 不知何时,已是长发及腰,段清没顾着诧异,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梁冬阳!你!……” “嘘。”梁冬阳笑起来,一指抵住她的唇。 “回去吧。” “段清,该……” 他像浪花一样碎了,白雾散去,海浪翻涌着,梦醒了。 耳边嗡嗡作响,段清眼珠吃力地转了一圈。 “来人啊她醒了她醒了!”“叫医生!快去叫医生!!”“医生呢!?快点快点!!”…… “天啊,简直是医学奇迹。”几个医生进来给她拔掉管子,病床边闹哄哄围着一堆人。 “我……” 声音卡在喉咙里没出来,站她床头的医生看她微张了嘴,连忙打断道:“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他扭头对一旁护士絮絮说了什么,人声嘈杂,段清只觉得五感分外沉重,重新阖上了眼。 漫长的复健。 段清坐在轮椅上抓着握力器大汗淋漓,这时她已经能自如说话。 “呼……还、还有多久?” “这一组还剩下三分钟!”康复师掐着表站她身边鼓励道,“加油!加油!坚持就是胜利!” 她在这一成不变的口号下咬牙做完,手一松握力器掉在地上,段清后仰着头靠在轮椅上大喘着气:“我不做了,太累了。” 康复师捡起握力器,在她身边蹲下来给她灌鸡汤。灌什么也不干了,段清紧闭着眼,还发出鼾声,假装睡着了。 缴完百万医疗费,段清的小金库锐减,三个多月后,她顺利出院。 B市医院楼下的花坛栽种着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的绿植,十二月份,难得出现的明媚阳光里,它们的叶色深得仿佛要坠下水来。 复健的日子里,她只能坐在轮椅上透过窗户窥见其中一角,如今已然能够轻松看见它的全貌。 段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奶糖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胃病已经好了许多,就是有点低血糖。将近三年的空白里,环境日新月异,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有种不切实际的实感。 她没有失忆,只是对记忆的感知淡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罩在眼前的厚纱,蒙蒙胧,看不真切。她站在阳光下,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具空壳。 梁冬阳永远地留在了艾坦尼斯,他是遗孤,在一个冬日被丢在一名老妇门前,被发现时已经冻得小脸铁青,险些丧命。 奶奶在一场洪水中救下邻居的孩子被大水冲走后,他独自一人开始了流浪义工生活,像是命运的阴霾,那场与洪水何其相似的暴雨里,他尸首分离,John找到他们时,梁冬阳的手臂还紧紧缠着段清。 “送你去医院后不久,就发生了泥石流。”在段清昏迷一个多月醒来后,John告诉她,“我们找了快一个月,还是没能找到他的遗体。” 病床上的段清平静地甚至堪称冷漠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能下地行走后,永远离开了艾坦尼斯。 就像变成了一切的开始,她重新坐上了B市开往A市的高铁,差不多的季节,差不多的风景,差不多的人。 这些年,衣仁集团如日中天,犹如燎原之火般越烧越旺。网络对于衣逐闲的评价好比雪花般漫天乱舞,这两年渐渐沉寂下来,仍是褒奖居多。出于隐私方面的考虑,关于他的照片非常之少,连采访报道都基本是文字版,其中一张是男人站上领奖台的背影,聚光灯打在他一人身上,台下的观众抬头仰望,无限敬意。 他确确实实活成了段清想象的那样,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及。 段清坐在窗边凝视着远方,在细密的阳光中渐渐阖上了眼。 她在A站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打车向那片山头驶去。 枯枝败叶被踩得发出吱咯声,到达山顶的时候段清已经汗流浃背。曾经山头上还没有这么多的坟墓,岁月流转,如今到处都是灰黑的碑。 梁冬阳的墓被段清买在太阳一升起就能率先照到的地方。和别的坟不一样的是,他的里面没有骨灰。 “梁冬阳,我来看你了。” 段清用毛巾细致地擦去厚厚的灰尘,将向日葵小心翼翼地放在碑前。他的墓志铭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赫然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我会终身从事儿童救助事业,直到我死去的那天。 段清目光平静地看了许久,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脸颊上细密的白色绒毛散着淡淡金光。 “你做到了。” 她扯下皮筋,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已到小腿。段清从口袋里掏出剪刀,拉直头发到她后腰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剪下。 乌黑的头发掉在泥地上,段清环顾一圈,肆意扯了很多长草,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编草鞋。 “不要舍不得穿,你看,都没机会穿了。” 她编织得细且慢:“《日子的开始》已经出版了,卖得还不错,你没做完的事,我替你做了。” “我还活着,被一村民救了,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一定不让我离去。” 太阳渐渐西下,完成的草鞋和向日葵并排放在一起。 “你后悔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段清笑了笑:“我挺后悔的,这个世界坏得太过,比起那几个垃圾和我,我更希望是你活着。” 她站直了身,拍去身上的灰尘。 “我给这块地买了灯,以后晚上你也能看见了。” “晚点再来找你摘野果,我走了。” 段清拢了拢大衣,随着夕阳的沉落,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片悄无声息降临的夜里。 越往A市中心驶去,这寂寥的冬夜就一点一点褪去,人声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段清靠在车窗上看着这片斑斓繁华的夜景,轻声说:“就在这里停车吧。” 一整天就吃了几块糖,她下车朝一家咖啡店走去。 “你好,要一份这个。”段清点点柜台里的草莓蛋糕道,“再来一杯拿铁,谢谢。” “好的女士,拿铁是要热的吗?” “嗯。” 店员笑盈盈地:“请问您需要办张会员卡吗?今天平安夜搞活动,冲三百送一百哦。” 段清才注意到店内已经摆放了一颗绿莹莹的小型圣诞树,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A市里了,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店内打着暖气,段清找了个靠角落的沙发坐下来,头靠在巨大的透明落地窗上,能看见街边奔跑嬉闹的孩子们的笑颜。 不止,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你好,可以拼个桌吗?”有两个女孩走过来问道,店内已经没什么空位了。段清点了点头:“请坐。” “谢谢你。”一个女孩坐在段清左斜方,另一个女孩坐在段清左侧。 对面的女孩戴了个圣诞帽,她摘下手套冲手心哈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厚厚的课本敦促道:“快点复习吧,再不看就要挂科了。” 身侧扎单马尾的女孩叹了口气:“为什么过节还要看书,A大的学生实在太难了。”她从笔袋里抽出笔,“想当年我在高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学霸一枚,到这里,状元变成了吊车尾。” “行了别抱怨了,你要是想毕业之后就拿到衣仁的offer,现在就应该好好搞绩点和比赛才是。” 身侧的女孩笑嘻嘻地:“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衣仁,只是想再见那位学长一次啦。”她划拉两下手机,“他之前回母校给我们上公开课的时候人可是都坐到了地板上,我和室友提前一个多小时去才抢到了前排呢。”她把手机伸到女孩面前,“你看,是不是长得惊为天人?” 女孩的眼慢慢睁成了圆形,她竖起大拇指,简言意赅道:“发我。” “您好,您的草莓蛋糕和拿铁。” “谢谢。” 段清捏起小叉子慢慢吃起来。 “你这个饼干哪买的啊?还蛮好吃的。”单马尾咔擦咔擦地吃着饼干,“柠檬味吗?” “柠檬樱花味。” 单马尾笑起来:“这个季节还有樱花吗?”她拿起了另一块黑色的,“我还是喜欢巧克力一点。” 当啷一声,铁制叉子掉在地上,段清对上两位女孩投射过来的讶异目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频的,像是来自遥远的边际。 “你们的饼干是哪买的?” 戴圣诞帽的女孩笑起来:“不是买的,那边发的。”她指了指一个方向,“这条路走过去就能看到……” 话音未落,段清已经冲了出去,单马尾目瞪口呆地咂咂舌,和圣诞帽惊讶的目光撞在一起:“这么喜欢吃饼干吗?” 段清跑得非常急,周围人诧异地看着这个穿着得体的女人狂奔。她扶着心口,心脏像是快要承受不住跳出来,周围的人景变得模糊而虚幻,她像比赛一样冲刺,而竞争对象是时间。 终于,她喘着粗气在A市最大的商场门口停住了脚步。 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屹立在商场门口,松针分明,像是要冲破天与地。彩灯和装饰串一圈圈缠绕着它,脚下的麋鹿拉着虔诚的愿望,礼物袋里满载的是人们对明日的期待。 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圣诞老人玩偶正在分发礼物,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晃动的老电影胶片,他们的一举一动在胶片中变得疾速,像加了光影般模糊不清。帧帧放映的画面,基调变得黑白,有一个人矗立在这车水马龙的人间,带着天地唯一的色彩。 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初遇时的海浪声。 在他身上,时间宛若定格。 男人穿着圣诞老人服,静静地站在街口,抬头看向那棵巨大圣诞树最顶上的金色五角星。 衣逐闲的目光很平静,像是数年如一日这样看着周围的一切,人们的喧嚣,节日的热闹,世界的纷挠。 熙来攘往,他像个真正的圣诞老人,安静得与街道上吵闹的人们格格不入。 这样的他,让段清想到那个完全不适合衣逐闲的词。 孤独。 多少个思念浓得化不开的夜里,想起这个人,心中都会充盈幸福的平静。她不为曾经的遭遇怨天尤人,只是再也不敢期待一个海风吹过的冬天。 遇见他是段清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后悔的事,如果这世界没有来生,她愿用此生为数不多的快乐为他的幸福加冕。 不会吧…… 她的心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rou体的,还有那残缺的灵魂。 衣逐闲的眼轻轻向她的方向移来,段清看见他的口动了动,说的是: 段、清。 她已经不知道是她朝他,还是他朝她走来的,等到回神时,衣逐闲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今天是平安夜,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段清虎躯一震:“可是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衣逐闲轻笑道:“哪有小朋友给圣诞老人发礼物的道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礼物盒,轻轻放到段清掌心。 礼物盒精致美丽,上面还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段清双手捧着礼物盒,指尖微微颤抖。 “现在开吧。”圣诞老人发话了。 她小心扯开丝带,礼物盒如绽放的花朵般一瞬展开,正中央的位置,躺着一张折叠着的小小的纸。 它可以是信纸,是贺卡,甚至可以是展开写着“打开是笨蛋”的恶作剧。 可都不是。 它是衣逐闲的结扎证明。 纸张已有微微泛黄,右下角的时间清楚显示着三年前,正是她回国自杀的第二天。医院盖章猩红刺目,段清双手剧烈颤抖着,紧紧攥着那张纸,如鲠在喉。 她抬头,猛看向衣逐闲。 衣逐闲静静凝望着段清,眼里盛着她此生都不曾见过的湖泊,那片湖安宁静谧,岁月在里面沉沉流淌。 “段清。” “我爱你。” “和我交往吧。” 像是天边的惊雷炸响,段清为之一震。 重云如盖,没人知道,她用荆棘和尖刺树起的森严高墙,曾经是一片众生携手的爱的城堡。她曾为爱背水一战、济河焚舟,誓死捍卫这片信仰之地,殊不知她的子民早已自毁地基。这么多年,她的美酒里有忠情亲自下的毒药,睡枕下有善心亲手藏的刀。 衣逐闲就像她城边的海水,一阵接一阵,势如破竹,不留余地,砸毁她森严的高墙,冲撞她阴暗的城堡,让她布满荆棘的战地化为一片汪洋。 而此刻的他站在这片汪洋里,向她伸出手,告诉她: 段清。 春风一吹。 这里会草长莺飞。 可是她惨败的土地不需要迎来春的新意,有些东西从她选择死亡开始就应该命中注定,她段清淤泥一片怎么舍得青莲垂爱?明明这世上的所有痛苦,她都不希望他懂。 段清死死盯着衣逐闲,半晌,她狠咬着牙,一手大力把纸捏成团,转身跑掉。 衣逐闲站在冷风里,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伸出的手慢慢放下。 “A市即将迎来最冷的冬季,气温低达零下八度,请大家出行注意防寒,小心感冒……” 车里的广播徐徐播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窗户上,指着窗外惊叫道:“爸爸!那里有圣诞老人!” 车主闻言刹车,探头往外看:“还真有哎!”小女孩高兴得双手握拳敲了敲窗:“他会给我礼物吗!” 车主下车,打开车门抱起女孩,犹豫道:“他在等人吧?” 小女孩在他怀里挣扎撒娇:“我想去问问看!” 父女走近衣逐闲,女孩子高兴地叫起来:“圣诞老人哥哥,请问你会给我们发礼物吗!” 男人抬眼,看向满脸欣喜的孩子,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 “哥哥的礼物发完了。” 哥哥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