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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难当 第50节

    他知道秦见祀就立在殿门外,灯笼散着的光朦胧将影子投映在纸窗上,他抬手隔着那层纸摸上秦见祀的身影。

    “秦见祀,你威胁他了?”

    “算是吧。”

    “他不应当替我赴死,我已经拿走了他的一切,”贺子裕垂眸,许多事尽管小皇帝没说,但是他都知道,他掌心贴上纸窗,话中带了恳求的意思,“朕知你素来是狠厉的性子,但这次,能不能……”

    “不能。”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他。”贺子裕终归只能半身飘荡着,懊丧地低了脖颈。

    “待到明日法典结束后,臣就不会再困着陛下。”

    “可那时,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殿宇在黑暗中显得空荡阴森,只有廊道上的灯笼晃悠带着零星微光,秦见祀叹口气,最终也抬起手来,一人一魂隔着纸窗,在光暗交界线上轻轻触碰。

    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贺子裕微怔。

    “陛下喜欢与臣这般相处吗?”

    “什么意思?”

    “明日法典,若陛下有三长两短,今此余生,臣只得如此窥见陛下残魂。”灯笼微光下,秦见祀嗓音有些沙哑,“江山易主,血雨腥风,改革朝政更要举步维艰,陛下也该知,如此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贺子裕仍旧怔愣着。

    “等臣回来。”

    许久之后,外面那团黑影渐渐消失了,只剩贺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静静在角落里抱膝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

    天渐渐亮起来了,悠扬沉重的钟声在阖宫上下回荡。

    寝殿中,王孝继照旧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王孝继看着他的陛下展手慵懒站在那,任他替着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像是有哪里不同,却说不清楚。

    他颤颤巍巍地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他又小心翼翼地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气势就浑然庄严肃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坦然迎接着法典的到来,周围宫婢都俯下身来,跪拜行礼。

    “陛下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轻轻晃着,想起父皇对他说,冕旒是用来蔽明的,父皇又说身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只是他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这块料。

    “王孝继。”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说,“临走前,朕问你个问题。”

    王总管只当陛下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并没有起疑,于是拱着身子听,小皇帝就问他说,“宫里都说朕像是换了个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问你,从前的朕与后来的朕,你觉得哪个更好?”

    王孝继倏然一愣。

    “朕要听实话。”

    轿辇到了宫口,众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许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声,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讨不快。然而王孝继却犹疑地抬起头来,深深看着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选,老奴……愿选从前的那位陛下。”王总管的面上,有什么顺着泪沟缓缓划了下去,那双枯槁的手也在发颤。

    他对上小皇帝讶异目光,缓缓说道:“因为那样的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只愿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顺遂……”

    王总管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当年陛下出生的时候,还是老奴抱给先皇看的呢,在襁褓中,只有那么点大,性子贪玩也好,不爱用功也罢,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紧紧抓上小皇帝的衣袍,只抓了一点,不敢再多有触碰,不知为何就别过头说不出话来,他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颤着手紧紧抓着。

    “王孝继。”

    “哎,老奴在呢。”王总管抹了抹眼泪,又笑道,“陛下见怪,这人老了年纪大,他就这样。”

    小皇帝强忍着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下去吧。”

    “哎,好嘞。”

    王总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蹒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看到铜镜中,满目通红。

    他来此世间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记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

    轿辇最终载着帝王,来到了祭祀圆坛前。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细碎铜铃声摇晃响起,巫师高声唱着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国运安康的名头,但明眼人都知是贺子裕为了遏制谣言。

    小皇帝站在圆坛上静静看着,视线穿过众人与那位北秦国师交汇。今时今日圆坛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内里的魂已非阳魂,并不能在身上久留,亦无错可挑。

    他看着国师变化的神情,挑衅般地扬起笑容。

    秦见祀也看着他。

    “恭请陛下喝祭酒——”巫师扬起黄纸,火光一触而逝,以粮为媒,呈上一碗酿制的黄酒,不知情况的左相随同众人俯下身行礼,流露出嘴角笑意。

    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只消这位帝王饮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这碗酒早被秦见祀换了汤水。

    小皇帝伸出矜贵的手,手微微停滞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左相仍旧俯着身子,一动不动。

    砰然,那只手骤然抓紧,随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连着身子都往后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响声中碎裂成了几瓣。身边人顿时惊呼起来,“来人!救驾!”

    “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俯身的左相听着这声音,嘴角笑意不断扩大。

    圆坛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咙,他急促呼吸着,脸却渐渐涨红,他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抓住了秦见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着半跪的秦见祀,秦见祀也看着他,平静目光下涌动着什么。

    真是个疯子。

    小皇帝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撑下去,撑下去,演好这一出戏。

    王孝继着急喊道:“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哮喘发作!”

    哮喘?

    訇然,左相抬起眼来,怎么会是哮喘!

    御医急急赶到了,窒息感不断地上涌,小皇帝用手哆嗦指着酒,暗示酒中有问题,他最终无法忍受这苦痛了,紧紧闭上眼,在窒息感中不断地下坠,直至坠入深渊。

    偏殿内,贺子裕如有感应般地站起身来,他狠狠地撞向殿门,最终被符箓弹了回来。

    “秦见祀!”他徒然大喊着,“放朕出去!”

    “秦见祀……”

    贺子裕痛苦地捂紧头,不知为何眼中倒映出祭坛的景象来,他看着周围一圈宦官大臣将祭坛上的小皇帝紧紧围住,只有秦见祀站在最外围,云清风淡地看着跪伏的左相。

    四目相对间,左相的身子一点点开始发抖。

    而包围圈里头,御医正在做着什么,推搡着众人散开去留出可呼吸之地,王总管哭得撕心裂肺。“陛下——”

    “陛下您振作点啊!”

    “陛下他,他像是没有气了……”

    訇。

    御医一下瘫坐在地上。

    贺子裕瞪大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小皇帝逐渐离体而起去,有两个阴差出现了,抓扯着他就要离开。贺子裕急急想要追上去却撞上了殿门,才发觉他仍然在偏殿之中。

    “等等,再等等!”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秦见祀打横抱起那副没了气息的躯体,要来偏殿寻他。只有小皇帝心有感应般地望向贴着符箓的那处偏殿,随即像是笑了下。

    贺子裕一次次冲向殿门,只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骨髓血脉中一点点剥离开去,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说好的只是有风险,他一直以为会有挽回的余地,为何一切都会来不及阻止——

    “野鬼,”耳边有声音说,“这么久一直叫你野鬼,今日,贺子裕这个名字还是完全交给你吧。”

    “不,我不需要你来替死,”贺子裕疯狂摇头,他像是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如今又失去第二次,隐隐像是前世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他看到几百年前的战乱之中,有人穿着他的衣裳从乱军冲了出去,最后为乱军所射杀。

    曾经也有人替他死过,那人是他的骨rou血亲,曾经替他死了一次,如今还要死第二次。

    那人在蜿蜒血泊中笑着说,会永远保护他的哥哥。

    “记住,你不再是野鬼了,你就是贺子裕。”那道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安慰他,“贺子裕,再见啦。”

    ·

    忽然间,小皇帝彻底不见了身影,半空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第57章 周朗是秦见祀

    书架倒了,只剩下书卷散乱在地上,徒然被清风翻弄着,窗子透着风进来,里头却空无一人,阴森森平白多了几分可怖。

    前世尘封的记忆缓缓被打开,贺子裕恍惚看到几百年前的战乱。

    前朝亡了,生灵涂炭。

    而地上,赫然有本前朝秘史正翻开着,那是前朝的通史,翰林院的旧编。

    几月前太傅让贺子裕好好看看,而贺子裕只看到史书记那前朝太子刘遏,刘遏在亡国之后几经流离,最后遭受万般折辱,死于当时起义军中。

    后来要看的书太多,这本就被贺子裕丢在了一旁,只一句“蛾贼杀遏以祠天”,草草写下了那位亡国太子刘遏的结局。

    如今那半泛黄的史册纸张,小楷抄写的字体端端正正,印在书上的刘遏悄然像是沾了血,发着guntang,且越发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