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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家人相伴,终有尽时。 “为父曾教你为人之道,你可还记得?” 口中尚还泛着涩涩苦味,何瑾弈方一睡下便听何炳荣与他说话,当下低声应道:“记得,父亲多番教导孩儿,为人身正、行正、心正,则正气盈身,方为君子。” 何炳荣欣慰颔首,缓慢拍抚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好一会儿过去,带笑嘱咐:“为父今再教你一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为人于世,当懂得驱祸避患,爱护己身,方不负生恩。” 何瑾弈不知缘何困意狂袭,恍恍然已要入眠,闻此一言霎时一滞,心中顿生无数惊慌。可睡意席卷,周身乏力,他竟连开口之话都失了声音,空余嘴唇启合两下。 “父……” 何炳荣探手覆住他强欲掀开之眼。 如有一片厚重幕布遮天挡地,何瑾弈再难相应,不觉陷入昏睡之中。 第三十六章 对间牢里蔑然传来一声冷哼,元将军此生最恨有八字,是为“乱臣贼子”,以及“道貌岸然”。 如今乱臣贼子落他身,道貌岸然在眼前,好一出谬戏。 若非深知那卷为祸之画将他害到何等境地,难说方才一幕父慈之景不会令他潸然动情。可惜事至当前,口口声声要亲子行正道之人,在他眼里已是表里不一,其心可鄙。 夜幕渐渐落下,晚霞余光敛尽,衬得幽森廊间悬壁之火亮堂不少。 何炳荣把方才那声冷哼给听进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开,见药性已生,何瑾弈瞧来确然昏迷不醒,仅是眉峰紧蹙不解,仍怀着满腹心事。 他探过拇指轻轻一揉,不曾抬头起来,却正应元将军那声道:“我儿命苦,原可有万千荣华享之不尽,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黄泉。怪只怪我这为人父的目光短浅,错看了旁人。” 话落厌弃地睨去半眼。 元将军被他睨得懵之又懵,足愣了好半晌才确信这话是说与他听,话里错看之人亦是指他无疑,顿觉火冒三丈。 他本是粗野脾性,为人臣数十载好容易磨出点儿朝中礼数,但平素远驻边关,营里皆是豪放男儿,端着有话直言的性子,当下难忍斥了回去:“你错看了我,我却未错看你!好你个何炳荣,二十年前我果未将你冤枉,看你一身不俗之气,还道与旁人不同,不想原来也与那一众谗臣无异,竟妄图以一卷破画巴结我!” “我巴结你,你不应便罢,”何炳荣起身离了何瑾弈,踱近门旁,万般不平地反怪于他,“二十年前你已严词相拒,何故今再揭开旧事,将我状告于圣上?” 元将军满头雾水,二十年前,哪曾有过什么严词相拒? “胡言乱语,本将不同你理论!” 眼见他不肯说了,何炳荣却骤然发起怒来,冲他抬了嗓:“当年你说不与我同流合污,却留着那画独作欣赏,如今遭人诟病,将我也拖下水来!若非你说,又有何人会知我何府之中竟留有这样一卷旧画!好……好……我何某命不久矣,合该拉你陪葬!” 元将军只当他失心疯了。 牢廊另一头遥遥地传来足音,虽不知是何人到来,但不论为谁,都断不该瞧见他二人争吵之象,若是关在同一处,元将军只恨不得赶紧捂了他的嘴。 偏偏事不如人愿,何炳荣仿若换了一人,分毫不见朝臣口中那温润儒雅之貌,隔栅将他好一阵嘲讽:“我身为当朝尚书令,享尽一世富贵,即便死,也是锦衣玉食上黄泉,不似你风餐露宿,在那草莽之地苦了半生,你可好生记着你忠君的下场!” 足音顿住,廊壁晦涩炬光之下,宏宣帝面色铁青地望来,眸里盛怒忽明忽暗。 一时牢中万籁俱寂,仿佛连同道道诉冤啼哭亦止了声,何炳荣作惊跪下,垂首后浮出些无人得见的释然浅笑来。 元将军诧异滞了许久,隐约间好似懂了何炳荣用意,又不甚明晰,好一晌才缓缓抱拳落礼,以武将之姿向宏宣帝弯下单膝。 周身软铠摩挲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少顷,牢窗之外晴空炸起一声重雷,闪电划破九重天。 春雨飘落,一滴一滴,直至连片倾洒,洗净了京城。 昔日盛宠盈身的何家,一夜之间落定刑责,判了满门抄斩。而那本该与之同罪的元家,不知缘何全身而退,仍旧身负护国功臣之名,眨眼间就连府门之外的侍卫也撤得一干二净。 京人啧啧称奇间,有人悄言相传,道何家那位谋逆犯上的尚书令大人,赶在夜里就在牢里没了,眼下待斩的不过一众无辜眷属,实在可怜。 皇城里畏于言传之话,一出城门如风狂散。 何炳荣身死牢中,世间晓其因者屈指可数,其中一个便属元将。 元将军恍恍然仍在梦中,此一世杀敌万千,无数性命终于他手,却唯独何炳荣之死可令他触目惊心。 那时宏宣帝亲审他二人,牢锁方解,何炳荣便如虎扑去,似要与之玉石俱焚。纠缠之间何炳荣身子往牢门撞去,元将军护驾心切,不及多想,隔着一重冷栅探臂向外,自身侧用力箍住他的脖颈。 何炳荣松了宏宣帝,伸手死攥颈上胳膊,掌上力气却并非向外推阻,而在暗中死死收紧,颇具一副自残之势。 元将军觉出异样,分外惊诧之下当即收敛力道,而就在那时听得耳里进了气音微弱的四字。他一时分神,但见何炳荣将他手掌扶于脑侧,偏头往栅上狠狠一撞,其上铁痕粗糙,阳xue脆弱,霎时血流如注。 旁人看来,是他一手将之性命了结。 他人只道元将军护驾有功,忠心可鉴,却不知是那一介羸弱文臣何炳荣,拿命换得他元氏满门万无一失。 皇恩浩荡,予之清白,犒赏千金。 元将军俯首谢恩时,眼前闪过二十年前之景。 那时西南边境月如钩,何炳荣踏夜而来,塞外西风吹得漫身尘土,且落落拍了官袍,不显疲态,笑与诸将道贺,连夜奔波不过是为将皇恩早些送到。 再一景闪过,两人共登城楼,他一袭豪言壮语放诸天地,换来一句“国有元将,苍生之福”——原来从不是何炳荣害他,反是他兴起之下,将之送往断头路。 那夜之月祭他好走,那夜之话作他挽歌,时至今日,是他亏欠何家。沙场之内从不欠谁,沙场之外却背负血债二十余口,要他余生何安? 元将军竟觉哀嗟不出,闭一闭眼,复见最末一景,是何炳荣一心求死前,予他四字。这四字于脑中久久盘旋不散,微如叶动,重如山震。 道,吾儿……尚存。 凉雨有声,似恸哭凄绝。 是夜月黑风厉,天牢里一道人影遭人以布罩头,冒雨背出。 何瑾弈梦里河破山倾,大地皲裂作道道天堑,腥云遍布